而后,她抱着他走出宫殿,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男孩坐上了步辇,又在老太监的引导下,于金銮殿坐上了那象征最高权力的金龙王座。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队列整齐,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这是引熙元年,应弈登基。
这是旧王朝的落幕,亦是新时代的开始。
黑暗在角落无声地生长蔓延,应天棋听见孩童稚嫩的音色:
“平身。”
“我是大宣的第五代帝王,可是,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一个好皇帝。
“坐在这个位置,我并不需要懂太多事,母后会帮我打理好一切。我什么也不用关心,也不必用心去学什么东西,每日只需要像一具傀儡一般,做被人安排好的事、吃规定好的膳食、活在旁人的监督下,半点由不得自己。
“有一条线束缚着我的举止,我尝试过去越过它。
“但我想,大约没人想体会这尝试的结局。”
画面如走马灯般一帧帧闪过,最终停在了御花园一角。
在假山旁、桃树下,应天棋看见了一只毛色纯白的波斯猫。
那日天气晴好,男孩在御花园里散步,周围跟着不少侍卫太监宫女,将他保护得像只易碎的瓷器。
“陛下,这狸猫也不知是从哪儿跑来的,当心伤着您的龙体……”老太监一脸谄媚地凑在一旁,试图驱赶那只小狸猫。
男孩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之后,他从一旁侍女奉着的茶点中挑了一块自己最爱吃的点心,掰下一小块,放在了狸猫身前。
小猫很有礼貌,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男孩投喂的食物,温顺又乖巧。
而男孩试探地摸了摸它的毛发。
温暖又柔软。
小猫吃完一块点心,翘着尾巴亲昵地蹭着男孩的袍角。
男孩弯腰抱起它,不顾老奴的劝说阻拦,将它带回了寝殿。
他是皇帝,是世间最尊贵的人,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身边的人是这样告诉他的,是这样教导他的,是这样尊敬他的。好像只要他一皱眉、一不顺心,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但男孩不想要他们的命,也对那些奉承、那些华贵珠宝精美膳食兴致缺缺。
他得到的太多了,他没什么想要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这只小狸猫。
男孩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在这宫中,他很少见到动物,除了捉不住的、自由的鸟,就是御花园中那几尾离开水就会死去的红鲤。
小狸猫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它会用温暖的舌头舔他的手指,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脚踝,会轻声细语地朝他撒娇。
小狸猫还喜欢他投喂的那块点心。
那么男孩便决定,等晚上再让人去小厨房多拿些点心,自己可以一块也不吃,全都让给小狸猫。
他想,他们的友谊应该可以持续很多很多年。
却从没想过,会于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男孩没能等到那盘点心,也没能用点心招待他的新朋友。
比点心来得更早的,是母后。
陈实秋身后总是跟着很多人,陈实秋的衣裙总是最繁琐也最华丽。
她拖着袍摆上那被金线赋予生命的牡丹花,像神明一般,不容拒绝地降临在这座宫殿。
母后不喜热闹,她很少会出现在慈宁宫以外的地方。
所以男孩本能地对她的到来感到心慌。
男孩行了跪拜大礼,而后抬头望着陈实秋,看她的目光越过自己:
“那是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男孩看见了身后的小狸猫。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
“拿来瞧瞧。”
于是她身边的侍女上前来拎起了那只猫,送到陈实秋身边。
陈实秋掩着口鼻,眼中难掩嫌恶:
“脏死了。处理掉。”
“母后……”男孩张了张口,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对上陈实秋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又哑了声。
“谁让你将这种东西带回宫的?”陈实秋问。
“是孩儿自己想要。”男孩答。
“想要?”
女子一声轻笑。
不久后,乾清宫外多了个燃着火焰的铜盆,当着男孩的面,侍女将那只纯白的猫丢了进去。
猫儿凄厉的尖叫、剧烈的挣扎溅起一片片火星,男孩想逃,可陈实秋蹲在他的身边,捧着他的脸,逼他直视这一切。
然后在铜盆安静下来后,命人用铁钳捞出狸猫的尸体,丢在他面前,温声问:
“还想要吗?”
男孩摇头,终于挣脱了她的手,后退几步,再不看那团漆黑。
那夜过去,乾清宫少了很多人。
除了男孩身边那个老太监,当日接触过那狸猫的宫人都消失了,又换了一批新的顶上。
听说,他们都死了。
还听说,那小狸猫是太妃养的玩物,不知怎的跑了出来,才被他瞧见。
然后小狸猫死了,太妃也死了。
“我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我想要什么……就得不到什么。
“不仅得不到,他们还会以极其凄惨的方式离开我身边。
“我不可以养狸猫,不可以有爱吃的茶点,一盘菜只能吃三口,不能更多。
“我也不能有亲近的人。有个爱笑的宫女,前一天同我说,树上的花叫桃花。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再后来,我无师自通,若想不失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得到。
“我好像拥有很多东西,很多人都羡慕我。可我拥有的其实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王座。
“我以为我再也喜欢不上任何东西了。
“因为我的喜欢是一种诅咒,连我自己都退避三舍。
“可我,控制不了这诅咒的发生。”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可能是第一视角的代入感太强,他觉得窒息。
而等应弈不带情绪的叙述到了这一句,应天棋也大概能猜到接下来是什么剧情。
画面在加速过后,又缓缓放慢,最终回到正常的流速。
是初春,在宫中特设的课室。
这里总是冷冷清清的,点着颇有距离感的檀香,除了在旁侍候的奴仆,就只有一个夫子,一个皇帝,和皇帝的伴读。
皇帝已是一个小小少年,他的伴读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模样端正,气质儒雅。
这是太医院院判何大人家的孙儿,何朗生。这是从官家子弟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已陪伴少年许久,但少年性子阴郁孤僻,喜怒无常,同他交流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那一日,少年如以往一般,低头敷衍夫子要的文章。
可在淡淡的檀香味里,他闻到了另一丝味道。
“公主殿下,怎的来得这样晚?”他听到夫子的质问。
公主?
少年是九皇子,也是父皇最小的孩子,只有两个姐姐。如今二姐嫁人,六姐早夭,这皇宫里哪还有能同他一起念书的公主?
不过很快,少年就有了答案。
他想起,母后似从刚回京的定北侯身边讨了个女孩过来,封了公主,养在膝下。
这样重要的事,他竟有点忘了。
但也没关系,他从来不关心这些。
少年的笔尖仅有一瞬的停顿。
很快便续上了方才没写完的文章。
他听见女孩在身后不远处轻笑:
“夫子莫怪,学生刚入宫,今日第一次来课堂,不小心迷了路。不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