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年幼时入宫伴读,敬守宫中规矩,活得小心翼翼。但实际上,妾不爱这囚笼一般的宫墙,也不爱陛下,却因贪生怕死、因舍不得富贵繁华,如此圈禁了自己一生。]
[陛下是因蝉蝉才纳妾为妃,妾心知,陛下待妾没有情爱,唯有怜悯、一起长大念书的情谊,以及对蝉蝉的思念。这些年,陛下肯护着妾,在这后宫中保全妾的体面,妾感激至极。旁人总说,陛下每每病倒,昏睡中总是不安宁,唯妾伴驾侍疾时能有所好转,道陛下待妾情谊真挚。但妾知道,令陛下安稳入睡的,并非妾的陪伴,而是妾身上与蝉蝉相似的米苏尔达的香气。]
[妾没能护住蝉蝉,也没能护住宁儿,万幸,妾至少护住了那片米苏尔达。可让蝉蝉心爱之花用于害人性命,终是妾万死不可赎的罪孽。]
[妾惯会察言观色,妾知蝉蝉深爱陛下,也知陛下对蝉蝉不可言说的情意,亦知陛下在这深宫之中的身不由己。]
[算起来,妾应当替蝉蝉护着她深爱的陛下才是。]
[可是妾天资愚钝,无甚大用,只会不断地为旁人带去祸事。陛下的谋划,妾帮不上忙,那妾便只能祝陛下,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再说昭姑娘。妾因一己私欲险些害得昭姑娘丧命,妾应当亲自向昭姑娘请罪才是。还记得乞巧节那夜,昭姑娘见妾第一眼,便说,妾生得好看,眉眼间却总似带着散不开的愁云,应当多笑笑才是……昭姑娘为人,妾早有耳闻,昭姑娘,人如其名,像一轮太阳。其实,那一晚,昭姑娘让我想起了蝉蝉,可是我还是将放有花瓣的香囊送给了你,终是妾对你不住。]
[妾无颜面再见昭姑娘,只敢将歉意写入书信,希望在妾去后,昭姑娘能看见这些缺少诚意的歉意,仅此就好,妾不敢奢求原谅。]
[曾经,妾本有两次逃离囚笼的机会,可第一次,妾不敢离开皇宫与家人同进退共生死,第二次,妾不敢面对宫外完全未知的人生,不敢触碰可能发生的那些穷困潦倒颠沛流离。]
[陛下说,会让昭姑娘亲自处置我,可昭姑娘人那样好,多半会心软,留妾一条性命。]
[妾厌倦了受人摆布,厌倦了身不由己,也不愿再带着愧疚苟且偷生更多年。所以这一次,妾想自己做一次决定,还请昭姑娘原谅妾的懦弱自私。]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妾敬拜。]
[若有来生,愿天高路远,我此生愧对之人,再不必与我相见。]
第168章 八周目
出连昭是南域逻泊族, 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中原文字,现在会的那些还是入宫之后学的,但其实认得也不多。
所以, 这封信大致的内容,都由应天棋讲给她听。
“我早就说了,你们中原人瞧着体面,但实际上内里是一团败絮。瞧这富丽巍峨的宫墙拦在中间,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那些天大的权力规矩礼数,活生生将一个个人逼成了鬼。”
出连昭抬头看了眼翠微宫描金画碧的屋顶:
“她要是生在草原上,应当也不会有这些烦恼了吧。”
应天棋点点头,可能是认可她的想法, 但没说话。
出连昭似乎对他这反应有点不满:
“你作何想法?”
“嗯?”应天棋回过神:“什么?”
“你读过她这封信, 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好像……”
应天棋皱皱眉,其实自己也不大确定, 说得便有些许迟疑:
“好像觉得很悲哀,很心痛难过。”
“好像?”出连昭并不认同他的用词:
“应弈,她是你的妃嫔, 还和你一起念书一起长大,陪了你那么多年,现在她死了,你读了她的绝笔,然后只说一句‘好像觉得难过’?”
出连昭深吸一口气,疑似翻了个白眼:
“男人真是……”
“不是……我又……”应天棋张张口,想解释, 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心里有些烦躁,说出来的话便听着敷衍:
“算了,说不通,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你这薄情郎,连枕边人逝去都不曾动容,如今还反过来说我不懂?”
出连昭当真替徐婉卿不值,更替这满后宫的女人不值。
她们一天到晚在这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转过头来,这凉薄的皇帝怕不是连她们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吧?
出连昭承认这位皇爷在大事上有几分计谋与胆识,但在为人方面,尤其是在对待妻妾的人品作风上,出连昭实在不认可。
从她认识他到现在,此人一直是如此凉薄。
她还想再冷嘲热讽两句试图唤醒此人良知,谁知应天棋先摆摆手:
“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应天棋却好像完全没认真感受出连昭的怒火,他随口向她道了别,匆匆离开了翠微宫。
回乾清宫的路上,应天棋靠在步辇里,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揉揉太阳穴。
他有许多事情还没想通,脑子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偶然抬眼,他瞧于自己身旁随行的白小荷似有些出神,便唤了她一声:“小荷?”
“在。”白小荷回过神:“陛下有何吩咐?”
“你也觉得我过分吗?”
毕竟从翠微宫出来之后,白小荷就好像一直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奴婢不敢。”白小荷垂眸低声道:
“奴婢知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陛下定有自己的苦衷。”
应天棋觉得欣慰。
还是小荷了解他。
于是他朝白小荷那边靠了靠: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不敢妄言。”
“咱们都认识多久了,你怎么还是同我如此生疏?”
应天棋有些无奈:
“你瞧出连昭,都已经踩在我脸上对我冷嘲热讽了,指着我鼻子骂也不在话下,你完全可以向她看齐,我又不会怪你……反正,若有什么话,你记得说,别闷在心里。这皇宫已经这么闷了,你再有话不敢说全藏着掖着,那多不好?别忘了,咱们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还算是好朋友吧?”
白小荷听过,但笑不语。
想了想,她才接上方才的话题:
“奴婢只是在想……如昭妃娘娘所言,这皇宫瞧着金碧辉煌,是多少人望不可即的天家富贵,可只有亲身在此才知……”
白小荷顿住,没将话说完。
应天棋便替她补上了后半句:
“只有亲身在此,才知这高高的宫墙里,埋葬了多少原本鲜活的生命,又有多少无可奈何身不由己,是吗?你倒是有感触。”
“嗯。”白小荷轻声应了。
“你能有这种想法,我觉得挺好的,真的。放心吧。”应天棋叹了口气:
“会变好的。”
听见这话,白小荷忍不住问:“……陛下,所言当真?”
“嗯,虽然还要等很久很久,中间还要经历很多很多疼痛与苦难,但……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应天棋抬眼瞧着一碧如洗的天,和他在千年后看过的其实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