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刚听完“没事”,应天棋就从他左肩摸到湿漉漉一手血。
“没骗。一支弩箭而已。小伤, 不碍事。”
方南巳跑了,李喆背后那位和陈实秋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他。有他这变数在,为免计划被破坏, 皇宫内外定也早早设下了重重巡防关卡,方南巳要想潜进来,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南巳来到这里是经了一场恶战的,所以,即便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此时此刻,却还是开裂流出鲜血, 浸透了衣衫,令应天棋触摸到了那份温热的痛楚。
“应冬至,你听我说。”
方南巳抬手扶住他的脸,可能当真是时间紧迫,也可能是不想看他为这点小伤心疼内疚:
“禁军和锦衣卫,大半都随天子仪仗正在护送棺椁回京的路上,宫里现在除了留守的锦衣卫,余下都是三大营的人,受陈实秋掌控调配。他们知道我进了皇宫,正在各处搜查我的踪迹,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
方南巳语速有点快,应天棋也只能暂时抛下那些杂乱的念头和想法,认真听他说话。
“这是云池,在太和殿附近。陈实秋正跟张华殊他们在养心殿议事。”
“议什么?”应天棋下意识问。
方南巳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
陈实秋是个既要又要的性子,她要权柄也要名声,如今皇帝暴毙,膝下又无子,继位人选就只能从宗室里挑。
这么大的事,若陈实秋一个人拍板,定会被言官史官戳一辈子脊梁骨。她要这个面子,就必得在这事上过个明路,叫几个有分量的臣子过来一同商议。而这其中,又必然得有张华殊,作为内阁首辅一代纯臣,他的地位不可动摇,亦不可忽略。
如今朝堂之中有一大半都是陈实秋自己人,对于新君人选,她不必开口,自有人一唱一和地替她将话说出来,至于张华殊的想法,那不重要,他坐在那里当个证明一切公平公正的吉祥物就行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较这个真。
太和殿那帮子人自己唱着自己的大戏,没人会管张华殊的想法如何,他当个背景板坐那就好了。
但对于应天棋来说,他却是此时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试想,在一群人琢磨着皇位该给谁时,“已逝”的先帝突然闪亮登场,会闹出什么乱子?
如果整个大殿内都是陈实秋的人,应天棋或许还会担心她会不会直接把自己堵在养心殿里两刀捅死、草席一卷拖到乱葬岗丢掉,从此只当没这件事没这个人。
但如果张华殊和以他为首的那帮子言官文臣在,事情就不一样了。
应天棋心里有了计较,他冷静下来:
“带我过去。”
“好。”
听见这话,方南巳就知道应天棋已有数。
他没再多说什么,但也没立刻带着人出去,而是突然将应天棋往怀里拉了一把,安安静静抱了数秒。
这让应天棋稍微有一点点意外。
因为在他记忆中,方南巳很少这样主动地同他表达这种带了点脆弱意味的亲昵,看起来好像是个安抚或鼓励,可应天棋任他抱住时,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但这一个短暂的拥抱中究竟有什么细微的感情变化,应天棋也来不及细细拆解形容。
因为很快,方南巳就放开了他,改用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自己缓缓低下头。
应天棋心里重重一跳。
在这幽暗狭窄的假山内,他恍惚间都能听到自己那一刻失衡的心跳声。
这是什么?
会是一个吻吗?
可是……
应天棋的思绪未尽便止,因为方南巳给他的并非一个亲吻。
他只觉额前皮肤微微一凉。
方才紧抱着他的人朝他低下头,闭着眼睛贴上了他的前额。
应天棋还碰到了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略显凌乱的气息。
于是应天棋也闭上了眼睛。
他抬起手,覆上了方南巳微凉的手背。
他们的心,好像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了。
近到应天棋感觉自己都快要融进方南巳的灵魂里。
就在这样浓郁的氛围下,应天棋抿抿唇角,实在没忍住一句:
“……我爱你。”
之后,他听到方南巳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应天棋被他笑羞臊了,正想推他一把,却察觉方南巳以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告诉他:
“我也是。永远,都是你的。”
“什么……?”
应天棋原本没打算理他了,但听他突然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问。
而方南巳沉默一瞬,低声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告诉他:
“方南巳,和方南巳的爱,永远都属于应冬至。”
“……”
应天棋又想跑了。
而这次不必他逃,方南巳自己先放开了他。
那之后,方南巳像是缓缓舒了口气,后退半步,一边垂下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跟紧我。”
从云池到养心殿,其实并不算远。
但刚出假山,应天棋便看见了小园附近晃动的人影,于是这段路又注定了将异常艰难。
雨越下越大了。
进假山前,台上还只是毛毛细雨,只能给人带来一丁点冰凉的触觉。
但再出来,雨滴如豆砸下,不多时便打湿了应天棋的肩膀和鬓发。
“怎么办?”
应天棋看看前方涌动的人头,又看看方南巳。
“不怎么办。”
方南巳握紧他的手,弯刀已然出鞘。
应天棋不是没看过方南巳杀人。
他冷戾杀伐的模样他看过,温情缱绻的模样他也看过,但若要把他们相处的画面在心里排个序,那么这个心惊肉跳的雨夜,方南巳拉着他以一把弯刀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模样,一定能进入他生命中前三的位置。
还有最初伴着利刃出鞘时细微声响的那一句:
“带你杀出去就是。”
……
养心殿。
陈实秋坐在主位,面前挂了一道竹帘,只烛光映衬着她的影子勾勒在帘上。
“再过两日,陛下的棺椁便要回宫了。丧仪与皇陵修建事宜都已安排下去,今日太后娘娘请各位大人来此,是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突然驾崩,娘娘心中哀痛,可新帝登基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国无君主,恐生变数,只是娘娘一个人也不好拿主意,所以想听听各位大人的想法。”
月缺立在竹帘旁,代陈实秋言。
“咳……娘娘还是不要太过伤心了,若您也哀垮了身子,这偌大皇城,便更没个主事之人了。”
户部尚书开口就是溜须拍马,旁人也紧跟着奉承。
张华殊坐在最前最显眼的位置,却是低着头,未发一言。
他今日坐在这里本就不情不愿,这哪里是养心殿,分明就是个天大的戏台子。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是在商量,可实际上,这皇位究竟该给谁,有人恐怕早已有了答案。
果真,众人兜着话绕了一圈,终于图穷匕见:
“……臣记得,七王世子聪明机灵,应当还算是个合适的人选。”
“世子殿下四岁开蒙,聪慧过人,臣也曾听闻一二。”
“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