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世子今年刚满八岁,怕是有些过于年幼了吧?”
张华殊冷着声横插一句,殿中立时鸦雀无声。
“哦?”
于是坐在竹帘后的那人终于开了口。
她轻笑一声:
“那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华殊死死盯着竹帘上那道影子,许久才重新低下头,硬着头皮道:
“八王殿下还在,无论如何,也该先考虑弟终兄继。各位大人直接劝说娘娘过继七王世子,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这……”
这一点显然还没商量好,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昧多说点什么,只一味将目光投向竹帘后,希望那位大主子能给个准话。
而就在这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张华殊看向了另一边的郑秉烛。
郑秉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这一眼的意思,是张华殊觉得这个人今日安静得几乎有些反常了,不,比这更反常的是在他们一起进入养心殿前,这位郑国师曾避开旁人注意、低声同他说了一句:
“陛下并未崩逝,良山受困,另立新帝为太后阴谋。”
理解这话的内容后,张华殊起了浑身冷汗,他下意识看向郑秉烛,对方却只做寻常,并未接纳他的视线。
皇爷死讯传来也有几日了,即便棺椁都在回京的路上,可张华殊始终觉得此事有疑,却又无路求证。
可能是不敢信陈实秋的胆子真有这般大,他始终不敢往这方面去想,直到方才从郑秉烛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今日郑秉烛算是了了他一桩猜疑,却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疑云——
郑秉烛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郑秉烛难道不是陈实秋的心腹?还是说,他们二人早已离心?
那么今夜,郑秉烛悄悄同他说的这些话,又是代表了谁?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张华殊只觉自己像是在漩涡中漂浮的枯木,找不见方向,也无力去挣扎改变什么。
殿内陷入僵持,直到帘后人再次开口:
“嗯,张大人所说,倒也有理。”陈实秋好像当真认真在考虑张华殊的提议:
“只是八王殿下醉心诗书玩乐,怕是早已忘记治国之策了吧?再说,在哀家看来,这个皇位,八王怕是也坐不得。”
张华殊一愣。
他没想到陈实秋能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不过也是,这个女子本身就无所顾忌。
张华殊心绪难言。
他是痛心,痛心这阴云重重的朝堂,更痛心天下毫无指望的百姓。
他张张口,正想说什么,却听殿外似隐隐有哄乱之声。
显然旁人也听到了这些动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有人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
“今夜的雨下得真大。”
“臣认为……此事不急。”
外面雨声嘈杂,张华殊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闭了闭眼睛,走上前跪地朝帘后的陈实秋一礼。
既然陈实秋将话说得如此直白,那他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下一句话,再开口时,他已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功绩声名、项上人头,甚至全家性命。
只要陈实秋在,这皇位谁来坐怕都是一样的,张华殊几十年官场不是白混,他看得清这一点,更明白就算自己掺和其中也改变不了分毫。
但也是这个原因,让他不由得想,陈实秋为何突然要另立新帝?可是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
那这些变数,又能为天下带来什么?
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与其随波逐流就此痛心悔恨下去,不如放手一搏。
他只希望,这不是又一出好戏和迷局:
“陛下棺椁尚未归京,依微臣所想,新帝之事,不如待迎回陛下、开棺验过陛下尸身,再做打算也不迟。”
又是一阵令人后背发寒的沉默。
殿内所有的视线,一半在张华殊身上,另一半则在陈实秋遮挡身形的竹帘。
谁也不敢多言,不敢反驳,更不敢附和。
而陈实秋就在那要逼死人的冷意中轻轻笑着:
“张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可能没死,如今这一切,都是哀家说的谎、做的局了?”
“臣……”
张华殊的冷汗已然浸透了里衣。
这位陈太后的手段,他是晓得的。
多年来,她雷厉风行在朝中大肆修剪枝叶,顺她者万贯金银加身,逆她者骨枯黄土再不见天日。张华殊不是没收到过陈实秋多番拉拢暗示,只是他顾着他那文人良臣的风骨,不屑与此等奸佞为伍。
当然,他也知晓忠良的代价,他这么些年多少次死谏进言,次次踩住陈实秋的底线,他几乎是将自己的人头拎在手里过日子,可忐忑半生,他的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只有他在这个位置安稳了这么多年。
那么这次呢?
这次又要如何?
张华殊闭了闭眼睛。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搏。
即便他今日一条老命交代在这里,他还是要掷地有声地道一句:
“臣……!”
“养心殿今儿这么热闹呢?!”
正在殿内一片紧绷之时,门口忽地插进一道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线,打断了张华殊将开口的话。
张华殊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去,便见宫门被人推开,殿外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忽地劈过,映亮半边天空,迟了一息,雷声轰鸣才盛着风来。
而那人背着光,一瞬的电光映亮了他湿透的衣衫长发,还有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渍,一看便知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犹如地狱爬出的厉鬼。
而在众人呆愣这出“死而复生”时,另一人从旁侧走出,立到了那人身后。
那人更是浑身浴血,手持一把弯刀,刀刃不断滴落的不知是冷雨还是热血。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那人身后一道幽深嗜血的影子。
再后来,那人带着影子走了进来,站在了大殿温暖的烛光下。
“怎么,”
应天棋脸色苍白,却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母后,还有各位大人,见到朕回来……难道不高兴吗?”
第192章 九周目
身后电光出现得刚刚好, 不会亮到刺目,但足够应天棋看清殿内每个人的表情。
冷白的闪电光芒显得人面色青白,在这青白颜色之中, 那些人表情的扭曲程度便显得更浮夸,也更耐人寻味些。
“弈儿!”
竹帘后,陈实秋终于从躺椅上站起身。
她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匆匆从竹帘后出来, 拖曳着衣袍裙摆上的金丝牡丹纹,过来握住了应天棋冰凉且湿漉漉的手。
“是弈儿, 是哀家的弈儿……”
陈实秋握着应天棋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一双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看起来当真像是个失而复得的无助母亲。
应天棋差一点点就要信了。
“那帮子吃干饭的传信来说良山发了瘟疫, 说你已经……哀家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还好,还好弈儿没事……”
听见“瘟疫”二字,旁侧那群无关紧要的人微妙地后退了半步。
应天棋注意到了, 但没大在意。
他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睛也渐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