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急着打开,而是放轻声音同方南巳说:
“我不恨你,我说气话骗你的,方南巳,我最爱你了……”
他用手心贴着方南巳的脸,语气很是温柔: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累了,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你担心……阿时,别怕,没关系,你睡吧。我一直爱你的。”
于是方南巳轻轻扬唇笑了。
他抬起手,像是想碰碰应天棋的脸颊。
其实有一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与这人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在他家的后巷。
那是深夜,他听见响动翻上后墙,便见那人站在巷子里,迷茫地左右张望,像是一只躲在枝头的雀鸟。
后来,那人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来。
那双眼睛,比方南巳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
被血染红的手垂落,怀里的人再无声息。
宫人太医匆匆赶到,应天棋不让他们碰他,直到山青架着他把他拖开,他才松开方南巳,坐在一旁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云仪也来了,跟着宫人忙活一阵,又走到应天棋身边,和他说了些什么话,应天棋也没太听清。
“肩膀箭伤……剧毒……”
“此毒无解……毒性很强……原本早就该……但不知为何……现在……”
“……陛下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应天棋有些恍惚,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染红的布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神,打开那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把椭圆的豆子。
“这是什么……?”
应天棋把手递向云仪。
云仪捏起一片观察片刻,告诉他:
“这是宫粉紫荆的种子。”
“……”
应天棋缓缓蜷起手指,把那捧种子握在手里,忽地笑了。
笑着笑着,他发现天地都在摇晃旋转,直到他倒在了地上,才恍然发觉,原来在转的是自己。
他听见谁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
“……陛下!!!”
-
那天晕倒后,应天棋病了一场。
病了整整两日,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第三日才病愈醒来。
大家知道方大将军去得突然,陛下哀痛至极加上连日劳累才会病倒,本以为他醒后还要哀伤一段时间才能缓过劲,谁想他却像是没事人似的,病一好就开始亲自主持宫中大小事宜。
只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的情绪好像没有往日鲜活了,冷静麻木得像个木偶人。
又过了四日,被困在良山的大部队终于回到了皇城,于是又有更多人得知了方南巳的死讯。
作为方南巳唯一的亲人,方南辰知道此事后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一个人沉默了很久,等缓过劲来,还反过来劝应天棋不要太悲伤。
出连昭是除应弈外知道最多的人,听闻噩耗,她过来陪了应天棋很久,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默默拍拍他的肩膀。
应天棋有些无奈,说了很多遍自己没事,出连昭也不信,只觉得他是心痛过度,痛傻了,傻到连流眼泪都不会了。
但其实,应天棋真的没有他们想得那么脆弱。
他和方南巳的永别是注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他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在以往无数个夜晚预设过那情形无数次。
其实,若方南巳没中那支毒箭,就算多出那一个月又如何呢?
虽然总是劝方南巳好好活着,但应天棋心里也知道,以方南巳的经历和性子,如果自己走了,他能甘愿好好活下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再说,他们这种相距千年的分别,和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差别?
死对方南巳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应天棋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方南巳的离去。
他想和方南巳在一起,但更尊重方南巳自己的选择。比起煎熬着孤单地活下去,轻松释然地面对死亡显然是方南巳更想要的。
应天棋想通了,便也好了。
后来这些天,应天棋和应弈、张华殊、云仪还有诸葛问云一起将朝中上下需要清理的人排查了一遍,大致列好名单有了方向后倒也不急着下刀,未来慢慢一个个清算就是。
朝堂之事解决,他又开始盘算着安顿自己的朋友们。
他问过了各位朋友的意思,又和应弈商量了一夜,最终,每个人都有了去处。
方南辰会接替方南巳原一品镇军大将军的位置,掌三大营。她沉龙寨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应弈会负责为他们脱籍安顿,愿意继续跟着方南辰的就给职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就给房给地,总不会委屈了任何一人。
山青还是继续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哪天不想干了,也可做回他那潇洒自由的游侠。
出连昭会带着她的族人回到南域,当初被大宣侵占的疆土,应弈会一寸不落地还给她,到时南域重建部落之事,朝廷也会多多帮扶。
诸葛问云不大想继续掺和朝堂深水,但他想让云仪进官场历练一番,应弈便先给云仪在六部找了个不高不低的差事。他年纪尚轻,以前又没有接触过官场,一步步踏实来总是没有错的。只是应弈还是希望诸葛问云能重入内阁,应天棋替他与张华殊一起轮番请了诸葛问云多次,诸葛问云还没松口,但应天棋看得出来诸葛问云对此其实不是特别抵触,这事有戏,只看未来应弈的诚心能不能打动他罢了。
白霖的事情,应弈也知道。左右应弈这一生是不会有孩子了,他对什么正统什么血脉也没什么执念,皇位当有贤者居之,如果白霖当真是这块料子,未来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他自去打拼自己的天下就是。
还有白家那对兄妹。
白小卓从小就进了宫,对于外面的世界没有太多想象和向往,应天棋本来说放他出宫给他个庄子让他经营着,但他自己不太愿意离开,只想一直陪着陛下。那倒也无妨,左右本人的意愿最重要,应弈便答应了应天棋会好好照拂白小卓,不会亏待。
至于白小荷,这个小姑娘绝非池中物,应天棋看得出来她有更高的天空可以翱翔。的确他自己也有点私心,于是寻了一日空闲带她去拜访了诸葛问云。
毫不意外,诸葛问云对她十分欣赏,愿意收她为学生,一并教导她与白霖。
如此算来,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应天棋也没什么牵挂了。
不……倒是还有三个人。
何朗生,应弈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最后被背刺被算计,但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了假,当初何朗生对他的帮助也是真,应弈打算将他流放去漠安十年,终生不得再回京城,十年后,二人恨意情分皆断,从此两清。
应瑀死了,在应天棋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于禁闭宫殿中毒发暴毙,的确如陈实秋当时所说,不出三日必死无疑。虽然他一死了之,但他做过的事不会随着他的死亡消弭,后世千千万万的人都将记得他弑兄叛国的恶行,永远不会有人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