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忘憂凝原本就极珍贵難得, 现在他们离开了南域,毁了手里囤着的这点,再想寻得便是難如登天了。
而现在應天棋在妙音閣并没有找见疑似忘憂凝的東西,或者什么能藏物的机关暗格,那么, 如果不是忘憂凝的数量恰好在这次行动中用尽,就只剩了两种可能——
要么忘忧凝在逃跑的刺客少女身上。
要么在本案主谋身上。
第一种,應天棋覺得可能性不大。
一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十分仓促,“下药”和“刺杀”势必要分两人行动, 否则根本来不及,完成后再交接很麻烦, 也没有必要。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续芳就是本案主谋、南域遗民的主心骨……
藏在某个组织里, 负责为众人出谋划策的这个人, 一定要拥有一个够灵活、也够有话语权的身份。
身为鸨母,她有机会熟悉每一位到来的客人,调配楼中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且足够自由。
事发之后, 她身为妙音閣的主事人,必然要被牵连,所以她还要负责圆出事情的始末,并且抛出虚假信息混淆视听,此事非掌局者不能做到。
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她方才的供词。
当人在试图掩盖某件事的时候,只有最蠢的一类人会选择全篇虚构。真正能够骗过旁人的谎话,必然是半真半假。
“家道中落”,死了丈夫儿子,与同乡北上入京,结合应天棋知道的信息,这应该是真实的。
收留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孤女,应当也是真实的。
唯一不实的地方便是地点,并非“岭南”,而是“南域”。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她在说自己北上的经历时,原话为“帶上几个同乡”。
是“带”,而不是“跟”。
看起来是带是跟无关紧要,可正是这种连本人都无意识的用词,才能暴露最真实的信息。
续芳是这群南域遗民的领头人。
就算不是,也绝对在其内扮演着举足輕重的角色。
“续芳姑姑敢刺杀皇帝,难道不要命了吗?”
应天棋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冷眼瞧着已经被方南巳按住的续芳。
方南巳捏着续芳的下颌,逼她将口中那片薄刃吐在了地上。
续芳的唇舌已经被刃尖磨破,她扬唇一笑,露出满口猩红血色,瞧着凄惨而癫狂:
“狗皇帝,杀你就杀你,有何不敢?就算我死,能拖你一起下黄泉,倒也不亏!”
续芳事先并不知道审她的会是皇帝本人,但口中却备下了刀刃。
那尖刃或许是要用来脱逃,或许是要助她做点别的什么事,但不管原本如何,这尖刃都在此刻化为了她复仇的刀。
“续芳姑姑怎么知道朕是皇帝?”应天棋微微彎起眼睛,明知故问:
“我们二人应当从未见过吧?续芳姑姑为何要突然发难,置朕于死地?”
“杀你就杀你,还需要理由吗?!”
续芳扬唇笑了,血色自她唇角缓缓流淌:
“刺杀不成,便是我败了。实话同你说了,那郑秉星也是我杀的,要杀要剐都随你!少在这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宽厚仁慈的做作样子,令人作呕!”
“续芳姑姑大义。”
应天棋輕笑一声,顿了顿,再开口时,他语气略沉:
“但续芳姑姑,就不顾朕后宫里的出连娜姬,也不顾你族人的安危了吗?”
在续芳的视角,她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突然发难试图杀害皇帝的刺客。
所以,这次不是错覺,续芳明显在那一瞬睁大了眼睛,连瞳孔都在颤,应天棋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娜姬,什么族人?”续芳很快整理好情绪,嗤笑一声,却是撇开了视线:
“你在说什么?要我命就罢了,陛下还想让我给谁背口黑锅不成?”
“是不是让你背黑锅,你应当最清楚。”
应天棋抬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从续芳身上拆下来的发釵和首飾。
续芳身上的首飾很特别,应天棋在四周目时就发现了。
说不上多华丽金贵,只是上面镶嵌的东西很特别。形似琥珀,呈半透明的浅黄色,透着烛火,折射着浅淡微弱的光。
它们被镶嵌在发釵纹路的凹陷中,化身条条花纹与之融为一体,靠近便能嗅到浅浅淡淡的清香。
这并非什么稀世宝石。
而是被融化后又在首飾凹槽中凝固的忘忧凝。
为什么应天棋会怀疑到这里?
因为他在续芳房间桌上,看见了一些散落的发釵。
不管这些发钗是李戌搜屋时丢出来的,还是续芳着急忙慌没收好,它们必然是经常、或者前不久才被使用过,才会被摞在其他首饰之上,以至于最先被拿出。
可是这些首饰要么是素铜,要么是素银,只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花样纹路,并没有镶嵌哪怕一颗宝石。
续芳好歹是一个青楼鸨母,头面是很重要的,就算珍珠翡翠之类的东西用不起,也可换些玛瑙之类平价的石头装点一二,总不至于戴素钗待客。
那手里这几只为什么一点装饰也没有?明明看样式是该有镶嵌位的。
要么是半成品。
要么曾经有过,但现在没了。
按方南巳所说,那忘忧凝虽是花蜜,但却会在花期将尽时与花蕊上凝固供人采摘。
所以说忘忧凝其实算是固体,蜜类凝固后呈半透明状,或可鱼目混珠。
若是应天棋自己,也会觉得把这玩意镶在钗上随身戴着是个好主意。
所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有人有心寻找证据,应该也想不到嫌疑人会把证据明晃晃顶在头上戴着。
“事先在妙音阁各处的香炉里掺上忘忧凝,再派刺客守株待兔等郑秉星落单,手起刀落,逃之夭夭。其他在场者都因忘忧凝微量的药性而精神恍惚,无法提供有效的信息,也就无人推翻你的证词,那么当夜情况如何,就是你一张口的事了。因为大理寺能参考的信息源只有你,所以你留在这里,给大理寺提供假消息混淆视听,拖延时间助刺客脱身。比如,明明刺客是个十六七岁的侍女,你却一口咬定,那刺客是个身材单薄的小厮,北方口音,脸上有颗痣,半月前来妙音阁讨口饭吃,你也不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但你真的不知道吗,续芳姑姑?”
续芳脸色一白:“你……”
“我怎么知道?”应天棋替她说了后半句,又道:
“我不仅知道她的身形穿着,还知道她是什么人。”
应天棋将那根嵌着忘忧凝的发钗架在指间转着,语气淡淡地一次次打碎续芳的意料与认知:
“是昭美人,也就是你们南域娜姬出连昭贴身婢女蓝苏的孪生姐妹,是也不是?”
“……”
续芳下意识张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只又一滴血自唇角滑落,瞧着骇人。
“看来朕说对了?你看,只要朕随便让人留心查查,就能查出你的身份,你费尽心思的布局和遮掩在朕这里不堪一击。只要朕一句话,蓝苏的孪生妹妹刺杀国师幼弟,蓝苏逃不掉,出连昭逃不掉,你们南域所剩不多的那些‘同乡’,也一个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