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凶皆是人定,没什么好避讳。”
“连生死都不忌讳,你的思想太超前了,大将军。”
“有何忌讳?”
“那自然是要盼着人长命百岁,怎么可以盼着人死呢?”
“有何不能?生死本就是寻常事,不会被臣的期盼影响分毫,而且,你又怎知生不是折磨……”
稍作停顿,方南巳才说出后半句:
“死不是解脱?”
超绝唯物主义领先世界一千年。
应天棋都快要被说服了。
反正方南巳不那么了解应弈,对皇室的事也知道得不多,左右应天棋已经漏成筛子了,今夜气氛也到了,闲着也是闲着,那不如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聊一些。
他叹了口气:
“我……曾经有个人对我很好,我至今觉得他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和他在一起的所有回忆都是美好的,但现在那些记忆越来越远,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
“我的骑术就是他教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机会再骑马,原本以为会生疏,但刚才在马背上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教给我的东西从未离开过我,还连带着想起了很多往事,就好像回到了当年一样,所以一时不防……被风迷了眼睛。
“可能是想他了,也可能是突然握住一点点回忆,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和以前差得这样远了吧。”
说着说着,应天棋都觉得自己矫情。
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唉,没事儿跟你说这些干嘛啊……”
应天棋没注意到方南巳略显深意的目光。
他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是苏言姗姗来迟。
苏言骑着匹枣红马,到了近前看着坐在院门口石头上的两个人,明显有点懵,张口就是一句:
“陛下,大人……为何不进去?”
“没钥匙。”
应天棋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
“等你来开门呢。”
于是苏言更懵了。
他看向应天棋身后。
应天棋有种不好的预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一眼。
就见方南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抬头一看,只瞧见自墙头一闪而过的身影。
“。”
应天棋拳头都硬了。
苏言赶紧摸出钥匙开门,开着锁还不忘汗流浃背地给自家大人找补一句:
“陛下身份尊贵,恐有闪失,大人自然不能带您用这种方法入内。”
“……”
谁说生死不会被人影响?
他现在就要判方南巳斩立决。
一键清族谱的那种。
第39章 五周目
苏言只恨自己没能多长两只手, 好瞬间开了这该死的铜锁,讓他家大人自己去顶惹出来的祸。
招惹谁不好,偏要逮着皇爷捉弄。
苏言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家大人的心思了。
“吱呀”一声, 院门打开,苏言推开门就立马闪身到侧边, 把大路讓给应天棋。
应天棋带着一身怨念直勾勾看向院内。
院内的空地上,月光如水铺开一片薄纱似的颜色, 映着树枝的影子晃啊晃。
小院侧边有一堆幹草铺着, 方南巳此时就立在那堆幹草旁, 腳边是地上一道开启的暗门。
听见动静, 方南巳回头看了应天棋一眼,而后示意腳边暗道:
“请。”
应天棋狠狠瞪了方南巳一眼。
在心里疯狂劝说自己“正事要紧”,而后恶狠狠地从怀里抽出一早准备好的黑布,盖住鼻梁绕过耳朵,挡了自己半張脸, 系死结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勒飞自己的头盖骨。
欺君,死罪!
别院私修地牢,死罪!
谋逆犯上,死罪!
株连九族五马分尸!
应天棋在心里细数着方南巳各项罪名, 走到暗道旁边气呼呼正想下去,但在那之前, 方南巳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干什么?”应天棋没好气道。
方南巳没回答, 只从身后拿出一只不知何时拎在手里的斗笠。
虽说張葵官职不高, 可能至今都没看清过皇帝的鼻子眼睛,但为保万一,还是遮掩一下容貌为好。
现在他蒙一下脸,如果再戴上这玩意把上半張脸也遮一遮, 下面又黑灯瞎火的,估计应弈親妈来了也认不出他了。
于是应天棋抬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
调整斗笠的时候,应天棋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他暂时还放不下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因此他无视了方南巳,只回头看了眼苏言,问:
“你可以确定張葵是鄭秉燭的人吗?这二人关系如何?”
苏言原本一心一意立在边上当背景板,现在突然被问到,他愣了一下,先下意识瞧了眼身边的方南巳。
苏言无法从方南巳脸上得到任何有效信息,但皇爷的问话他又不敢不答,因此在内心挣扎片刻后,才道:
“回陛下,确定……张葵官职不高,只是正五品仓部司郎中,他原是国師家中幕僚,是国師親自提拔的人,素来与他親近,这一点,很多人都知晓。”
“……”应天棋没有应声,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蹲下身子,落进暗道,顺着暗道的梯子钻进了那片黑暗里。
见状,苏言眼巴巴地瞅着方南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情绪,抬手紧紧护腕:
“我下去盯着,你守在此處,若有动静,暗号通传。”
“是。”
应天棋没注意身后那主仆俩的悄悄话。
他麻溜地顺着梯子下去,沿着唯一一条通道往前走。
从怀里拿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折子,火苗从竹筒里钻出来,替他照亮身周光景。
这處小院是方南巳的私产,虽说朝廷一般不会查验官员在外的房屋田地,但敢在京城周边的庄子里私建地牢还是太超前了。
不仅敢建,还敢堂而皇之地把皇帝带来参观。
这混球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应天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边打量四周环境,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这暗道常年封闭,里面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甚至有种血肉在闷热环境放久了腐烂后的腥臭味,刚下来时猛地闻一鼻子,应天棋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空气里带着点黏腻的潮湿感,再往前,除了自己和身后另一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应天棋还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窸窣。
没走几步,原本狭窄的通道进入了一处相对开阔的空间,应天棋停下脚步,伸手将火折子往远一递。
燭火映出一处地窖一般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不算大,还被一只巨大的铁笼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笼外置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应天棋不敢多看,只瞅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因为他那一眼不仅看见了刑具上的锈,还看见了喷溅在桌上地上甚至牆上的、大片凝固发黑的血迹,想必这就是空气中腥臭味的来源。
至于笼子里面,是大片铺开的干草、一床破破烂烂露了棉絮的被子,还有……
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隔着一段距離,仔细打量那人。
一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相貌平平的男人。
那就是张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