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府振奋道:“愚弟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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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上官不知道在上面聊了些什么,聊了近一个时辰。王旭与张叁守在城楼下,越等越是心急。更别提中途还依稀听见上面吼了几句,只是风声太大,一个字也听不清。
张叁实在忍不住了,催着王旭道:“旭哥,不然你上去看看?说了这么久,别是因为肆肆的事吵起来了。”
王旭心里也没着落,在城楼门口探头探脑,略有闯入之意。府衙的下属也不好得罪他,只劝道:“王将军,我们也是听命行事,绝无冒犯将军之意,还请不要为难。”
王将军也没那么蛮不讲理,只好拉走急躁的张小将军,二人又绕着城楼踱了一圈。踱完回来,终于见到两位上官一前一后下了楼。
二人赶紧上去礼道:“府台大人,总管大人。”
章知府脸还肿着,神色却不似先前颓唐,对他二人道:“本府身体抱恙,连累李奉使受罪了几日。有劳二位将军请回李奉使,带到府衙后院为他更衣洗尘。今日正午,本府将于西城门开坛焚香,以奠朔州援军亡魂,还请二位带李奉使同来。”
张叁愣了一愣,没料到他如此做派。他呆在那里,被王旭伸脚一踢,醒过神来,赶紧与王旭一齐作礼,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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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裹着张叁前夜留下的衣袄,依旧粽子一般缩在角落里。
他双手仍缚在木枷上,修长又带着厚茧的手指把玩着一张包过糖霜的干荷叶,时不时还将荷叶送到鼻尖,闻一闻上面残留的甜香气息。
他感觉到几分甜蜜,又偏头在张叁的衣袄上蹭了蹭脸,接着感觉到几分温暖。这便很是知足地吸了吸鼻子。
发了一会儿呆,他又试着想将干叶叠成一只纸鸢,但他没有叠过纸鸢,且双手被拷的距离太远,也拢不到一块儿去,便又放弃了,平静地又发起呆来。
地牢上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咚”,急促得很。
他抬起头来,随即攥紧干叶,起身向笼栏边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张叁已经大步跨了过来,单手狠力拽了几下,便将困了他两日的铁栏拽弯了数根,一把将他从牢中扯了出来!
张叁又接着重重一拳凿到木枷上,霎时将木枷砸成两截,从他身上扯了下来。接着将他一把抱进自己怀里,胸膛贴着胸膛,紧紧地压实了!
这才停下动作,吁出一口长气。
李肆被他抱得面上泛红,却没挣扎,听着张叁在他耳边叹息一般地唤道:“小愣鬼。”
李肆只顾着忍住脸上发烫,没有回他。
手抚在他发上,张叁又低声道:“小马驹。”
“大老虎。”李肆这下回道。
张叁笑出了声,胸膛震得两人都发颤,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第17章 鸡脚之势
王旭揣着钥匙来晚一步,牢房和木枷都被急性子的孬货给拆了。
他棒打小鸳鸯,将抱得紧紧的两人扯开,往张叁脸上又捣一拳,这便催着李肆赶紧去更衣。
战时连柴与炭也是短缺品,需节俭用之。府衙的杂役不能给李肆烧一大桶水洗澡,就只端来几盆热水和巾子、皂子,让小奉使大人将就着擦身、洗头。
浴堂内烧了火盆,还算暖和。李肆脱到只剩一条薄裤,用巾子擦了一遍身体,又蹲在地上,满脑袋打上皂子,埋着头等张叁给他冲水。
张叁半盆水下去,淋得他似一只新鲜的小水鬼——湿漉漉的长发又黑又亮,头一抬,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以前在京师不喜阳光和他人目光,训练时会戴面罩,出营时也会戴一顶帷帽,身上衣衫也裹得严实,再热仍是长袖长裤,因此比旁的军士要白净上许多。这下在牢里又关了两天,更加素白了。
再一换上府衙的小吏衣袄,瞧着不像军士,倒像个善写字的小书童。
只是他一站起来,宽肩长腿,高挑笔挺,确实还是武人模样。
张叁就着剩下半盆水,也囫囵擦了一遍身,趁机将肩伤的药也给换了。他贱名又贱命,特好养活。伤口不几天就结了痂,左臂已经能自在活动,只是一使力容易崩裂伤口,暂时还不太敢用力。
他俩跟在王旭后面,肩并肩地走去西城门。二人都身高过人,仪态挺拔,面相一个俊气一个英锐,瞧着确是一对少年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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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知府在西城门开坛焚香,祭奠亡灵。城墙上挤满了守城的军士。被救回的那几十位俘虏,或伤或残,其中凡是还能站起来的,也都自愿前来,被同袍们搀扶着上了城墙。
章知府命人吊篮下城墙,将孙将军留下的残枪与“孙”字牙旗带了回来,以牙旗包裹残枪,敬在坛前。他发表了一番致歉感怀之言,便在坛前进香,叩首跪拜。众人也都随他一起跪拜。
这一场奠事,并没有作大型的法事,只请了一佛一道两位大师前来诵经。城墙上的军士脱下头胄,放下兵器,沉默地跪伏了一地。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经音沉沉。几抹青烟被狂风吹向苍茫大地。
王旭和张叁李肆也沉默地跪拜在队伍中。李肆在最后一拜时,叩首叩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张叁以为他又要流泪,但见他只是双目微红,面带悲意,一双眼睛又直勾勾地看向章知府的方向。
张叁低声问:“还想揍他么?”并且打定主意,若李肆执意要揍,若自己劝不了也拦不住,便只能帮李肆挟持章知府,俩人就近打开西城门逃走。
李肆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叁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跪着往他那边挪近了一些,方便与他一起行动。
但李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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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墙上有几十位同袍怀揣着跟李肆一样的心思,大把人想排队揍章知府。这些朔州骑兵一直忍到奠礼结束之后,便终于有人忍不住想动手,但被王旭劝阻住。章知府挨了好几句唾骂,袍角也被人泼了祭酒,神色一如既往地憔悴,只命人将伤员们都好生送回军营歇息。
张叁李肆正要跟着王旭下城墙,却被章知府唤住。
“李奉使,张将军,丧期不便设宴,但本府确有要事相商,还请今夜来府衙食一餐便饭。旭儿,劳你将你阿翁也请来。”
三人行礼称是,这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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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魁原府衙。
说是“便饭”,只是没有丝竹歌舞,但章知府叫了几位亲信职官作陪,仪礼上仍似一场宴会。
章知府坐在首席,左面下首第一位是王总管,然后是几位职官;王旭与张叁李肆都坐在右面,也离章知府十分近。
章知府与王总管对二位小英杰赞誉有加;张叁也一派恭敬,连连自谦。文官们称赞王家父子守城有方;王家父子敬佩职官们管理有序。在场诸位颇有默契,只字不提李奉使提拳大揍知府的事——哪怕府台大人现在仍是鼻青脸肿,双目似鱼。
李肆不负责发言,埋头光是大吃。战时萧条,府衙的餐食一切从最简,单是一些腌菜、黍米粥、炊饼、炖豆。他也不图什么大鱼大肉,满足地将脸埋进黄澄澄的粥碗里,悄无声息地往肚里灌。
吃饱喝足,他挺直身体,安静地坐在张叁旁边,听众人闲话,并且跟随张叁,二人动作一致地往怀里藏了好几块炊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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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郑里
餐后,几位职官起身告退,只留下知府、王家父子、张李二人。仆役撤走餐食碗盘,又重新上了一圈酒盏,佐酒的果子却是没有。
章知府整了整衣冠,端起酒盏站了起来,正色道:“李奉使,张将军,请受章某一敬。”
张叁赶紧站起。李肆也跟着张叁站了起来,听见张叁直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他见张叁端着酒盏,于是也把自己那杯端了起来,但一想到待会儿要喝,心里便有些抵触。
他本也不爱喝酒,觉得苦涩难咽。被二叔带出去喝过一回,喝得晕乎乎的,醒来以后头疼,发生了啥也不记得。那之后二叔就再也不许他喝酒了。
章知府道:“孙将军来援之悲剧,乃是章某之失。章某未能及时通报王总管一同商议,自己又懦弱无方,以致酿下惨祸,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