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鸣(33)

2025-12-21 评论

  李肆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放下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章知府。

  张叁察觉到他稍显无礼的视线,怕他情绪一上来,又要扑上去揍人,脚便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李肆无动于衷,仍是定定地看着章知府。与奠礼上一样,他的目光纯粹又专注,并不带激动怨愤,只是认真地审视着,观察他说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道:“章某知道,二位当夜同在来援的军中。张将军曾向章某表明队将身份,但章某当时却不能信你所说,实是章某之懦弱无情。章某以此酒向二位致歉,也再次向枉死的英烈们致歉。”

  在场众人都沉默了,一时无人接话。凭心而言,在场的四人,谁的心里都因此事而怨怪他。奠礼上他虽也当众致歉亡者,但谁都知道那是安抚军心的场面话。

  李肆眨了眨眼,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一句道歉,和两千条人命,孰轻孰重?在李肆的心里,这一场奠礼、这几句纡尊降贵的忏悔,就算是真情实意,也并不能挽回什么。马道长害死二十人,便要以命来偿。章知府害死两千人,便不应抵命么?

  他现在不揍章孝、不杀章孝,并不是因为这句道歉,而是因为知道不能给张叁、给王家父子惹麻烦,也是因为这几日一直在牢里思来想去,没有想明白。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继续道:“章某向二位保证,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便以此酒为誓。”

  他酒杯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张叁也敬了一敬,也将杯中酒饮尽。

  李肆:“……”

  李肆端着酒杯迟迟不作动作。席间众人面色都有些紧张,都怕他还余愤未了,还要再上桌揍知府一轮。张叁偷偷做好了准备,若他一动便扑抱住他。

  李肆又多看了章知府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并不满章知府的道歉,但愿意信这句誓言。他眨了一眨眼睛,终于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众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

  章知府请他俩坐下,然后又道:“张将军,今日请你前来,还有要事相托。”

  张叁抱拳道:“但听府台大人吩咐。”

  “本府听王总管之言,你原籍魁原,乃是鱼泉山下蚁县人士?”

  “正是。”

  “总管说你回魁原之前,曾路经蚁县。你可知晓蚁县如今情况?”

  张叁便将他在蚁县的见闻一一说了,只略过夜闯县衙暗杀马道长的事情不提。他说了蚁县的城防布置,以及那机警的刘小捕头之事。

  章知府听得连连赞叹:“好,好,县令昏庸,幸而还有这位刘捕头在。”

  张叁又说到那县令居然听了马道长之言,要找百姓去学道术御敌。

  章知府连声叹息:“蚁县县令此人,本府从前派人查过。他原在江南做知州,治水时昏庸无能,致江水决堤,害死百姓无数,原本罪当问斩。他托人向蔡党捐了银钱,买下一条命来,被发配到北疆。佟太师任河东宣抚使之后,他不知怎的又与佟太师攀上关系,改名换姓,捐出这蚁县县令来。”

  王总管、王旭、张叁都久在佟太师辖下,对这等污糟事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李肆第一次听说捐钱能买命买官、遭了发配还能做县大老爷,睁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看见章知府喋喋不休,嘴巴一张一合,变成了一条肿着扁脸、生着长须的大鲶鱼。

  大鲶鱼一边“噗噗”地吐泡泡,一边继续道:“之前他在佟太师庇护下,本府不便动他。太师走后,本府本想寻个由头调换他,但战事湍急,已来不及了。”

  ——

  章知府说完,又正色道:“张将军。”

  “标下在。”

  “本府与王总管商议,现以河东路安抚使之权,迁你为‘部将’,差遣你去蚁县作‘团练使’。经本府特批,你之权责在县令之上,可节制蚁县所有军政大事。本府命你在蚁县招募乡兵,整备军资,以信鸽往来魁原,助魁原向外通传消息。自此之后,蚁县便与魁原成掎角之势,互相倚仗。”

  张叁微张着嘴,傻在那里。

  他一辈子最大只做了个队将,队将在编制上只领军一百人。他先前破格带兵,最多也才三五百人。他大字不识两个,书也没读过一本。迁部将已是破格提拔,怎能领‘团练使’之职?居然还能权责大过县令?

  章知府见他面露难色,又道:“王总管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征战多年,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你若觉得自己担不起这重任……”

  王总管威严视线也随着这话扫了过来。

  张叁心头一震,连忙道:“标下能担,多谢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的赏识!标下一定心肺糊地,不负二位厚望!”

  王旭在旁边小声道:“肝脑涂地。”

  张叁改口飞快:“肝脑涂地,不负厚望!”

  席间众人便都笑了。王旭趁机又说了一些阿啸虽不识字、但机敏善战的趣事,场上气氛不再如方才一般紧张整肃。

  ——

  张叁突然被委以重任,心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多言,只低头看着掌心粗糙老茧。

  突然一只明显比他白上一些、但也带着老茧的手,覆在他掌心。

  李肆抓着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道:“不要怕。”

  张叁乐了,低声道:“别人都会说恭喜升迁,你倒好,说甚么胡话。”

  李肆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踌躇不安的情绪,并且见到他变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大老虎——多么不安啊!把啸哥的原型都吓出来了!

  他紧紧抓着虎哥哥毛茸茸的大爪,自己仿佛飞在云上一般飘飘忽忽,仍是认真安慰:“不要怕。”

  张叁笑着转头看他:“我怕个甚?你的脸咋这么红?肆肆?”

  ——

  章知府还想交代一下官家密旨一事,出声道:“李奉使。”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小奉使大人。小奉使大人对知府的呼唤置若罔闻,抓着张小将军的手,满面潮红,一声不吭,突然当着众目睽睽,一脑袋扎进了张小将军的怀里。

  稳稳地倚靠在张小将军宽厚胸前,他自觉埋入了柔软厚实的虎毛中,两眼安详一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章知府:“……”

  王总管:“……”

  王旭:“……”哎呀,啧啧。

  张叁:“咳,他,他不善饮酒,醉,醉了。”

  ——

  李奉使一杯就倒,烂醉如泥。章知府只能嘱咐张叁明日再带着奉使来议事。

  张叁尴尬地拜别了上官,与王旭一左一右架着奉使大人,一路丢脸地走出府衙,且回驿馆休息。

  王旭在路上欲言又止:“哎呀……”

  张叁:“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旭:“啧啧……”

  回了驿馆,张叁要将李肆送到李肆自己那间房去,王旭却执意往张叁房里送。

  “你装啥呢?那天早上你俩就是睡一起的。连他被关进牢子,你也要去睡一起。”

  “都说了那是他夜里冷自己来的!在牢里我也是怕他冷!”

  “他喝醉酒,夜里也会冷。你不陪着他,半夜晕乎乎摔倒怎么办?况且现在打仗,你就不能懂点事,节约一间屋的火炭么?”

  “……”

  ——

  两人把李肆扶到张叁床上,王旭拍拍手,这便又要去巡夜。“张团练,记得明天带他去拜见府台。”

  张叁却一把抓住王旭手臂:“旭哥。”

  “怎么?”

  “我总觉得不安生。”

  王旭便折回来,在床边大刀阔斧地坐下。“你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安生啥?”

  “蚁县本来在山上没人察觉,尚且平安,现在却要做军寨,与枭正面为敌。县中现有乡兵不过几十人,城门就那么一面墙,怎么抵挡枭军?成甚么鸡脚之势?鸡爪子能有甚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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