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斜,余晖映亮了东面二十里外的魁原城。魁原的厚重城墙约有三四丈高,宽可跑马,四方绵延二十里总长,仿佛一尊四足鼎立、外壳厚重的巨型赑屃,静伫在宽广的河谷平原上。
(注:赑屃,bi四声,xi四声,龙生九子之一,外形似龙龟,善负重物,古人多以其形象驮石碑。)
而枭军的营寨,亦如密密麻麻的蜂群,从四面团团包围了这尊神龙后裔。
众军士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
“快快行路!”指挥押在最后,低喝道。
担心枭军万一已发现了蚁县,众人亦不敢走上山的大道,潜在林中轻手轻脚地前行。时值傍晚,林中愈发漆黑,走着走着,就连带路的李二也迷了方向。
指挥示意众人原地待命,将走在前头的李二叔侄唤回来。几人点起一支火把,蹲在地上对着一只罗盘研究方位。
正在踌躇之时,罗盘指针突然摇曳不止!
脚下猛地一晃,霎时开始地动山摇!林中众人站立不稳,惊惶万分,耳听着轰然震响从山上滚滚而来!
李二一声大叫:“是山崩!赶紧走!!”
四下摸黑,往哪里走?几十人在林中乱成一团,已有碎石从树冠缝隙间砸落!
李二高叫道:“往前跑!不要下坡!”
林中树木密集,前头的军士还在无头苍蝇一般乱蹿。叔侄俩与皇城司的十来人被阻在最后。忽闻马嘴嘶鸣,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原来那马道长为了自己逃路方便,竟然向后喷出了一道烈火!意图烧退身后的军士,给自己挤出一道生路!
冬日干燥,枯枝败叶遇火即燃!一时间落石纷沓,火光四起!甚至有皇城司的下属身上着了火,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那场面惨烈,从未经历过真实战争的李肆看得一愣,呆在原地。
李二扭头来拽起他,又抽出刀来砍断了几条着火的拦路树枝。然而火势实在太猛,根本无路可走,叔侄俩只踉跄着往前冲出了几步……
“轰隆隆——!!”
泥石冲泻而下,洪水一般滚滚而流,压倒大片森林,一直冲到了山脚下。
——
夜半时分,李肆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堆碎石压在下面,起身时一片细碎声响,土灰溅起,呛得他咳了数声。
像是被他咳声惊醒,一旁响起了虚弱的呻吟。
周遭树木被压断不少,月光映亮了乱石堆。李肆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从石头底下刨出了二叔满是血迹的脸。
李二被一块落石砸中了胸口,半边胸膛扭曲地凹陷下去,出气多,进气少,明显已经是不行了。李肆手脚慌乱地要继续刨他身体,被他拽住手腕,拉下身听他讲话。
“别……费劲了……”李二叹道。肋骨尽碎,他每个字都带着剧痛,说几个字,血就从喉咙里涌上来。
“恁爹……也是这么死的……中了砲机扔的石头……我一个人回来……你才……那么点大……乖巧得很……傻孩儿……还以为我是恁爹……”
他攥着李肆冰凉的手腕。冰凉的月色下,李肆垂下头静静地看着他,黑幽幽的眼睛依旧看不出心迹。
“那蚁县……要是进不去……东面山下河边……有个废弃的土堡……你且……去避一避……”
李二口中的血愈涌愈多,快要淹过话去,挣扎着最后道:“傻孩儿……照顾好恁婆婆……那甜果子……偶尔吃个一两口……不打紧,不怪你……”
李肆仍是静默,也不开口,也不点头,只一双唇微微颤着。
李二也没指望他说什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一生都是虚妄。他家世代是下级军户,老大武艺还行,运气却差,他半点儿本事没有,却苟活至今,一次次靠着能躲会逃在战场上滚落下来,捡过几个人头,混了个小副使,成日里惶惶不安,总不知下一仗是啥时候、会死在哪儿、死的是哪一日。
现在终于是清楚了。
他含糊不清地笑了出来:“蚁县……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一辈子为了个啥……”
笑着笑着,他两眼一闭,一道眼泪从血水与泥灰间淌落,坠地即断了气。
——
李肆俯下身将头贴在二叔胸口,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身来,神色一片木然。
他在二叔身边呆呆地跪了许久,才记起二叔方才说“东面山下河边有个土堡,你且去避一避。”
他一向听二叔话,这就起身准备出发。
临走时,他在二叔身上摸索了一番,想找出些遗物,但除了几块干粮和一根火折子,什么也没摸出来,随身的水壶也被石头砸破了。
他用袖角沾了些残水,把二叔脸上的血污擦净,又从附近树根底下费力抠了一抔冻土,盖住了二叔的脸,身躯仍是用碎石掩好。
他又从碎石堆里刨出了自己的刀。弓已经断为两截,他便弃了弓,只将还完好的箭囊负在背上。再次站起来辨了辨方向,看见前往小县的路已完全被巨大落石拦住,他只能沿着石流下坡,朝二叔方才所说的废弃土堡而去。
——
走出去十来步远,脚踝突然被人抓住。
李肆“唰!”地提出刀来,那人咳出一口血,正好喷他落下来的刀锋上。
“是我……”皇城司指挥虚弱道。
指挥仰面而躺,胸腹往下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牢牢压住,人也是快不行了。他那些下属跑路时离他也近,不知道被埋在附近哪块石下。
李肆到处去找断木,想撬开石头给他搬出来。未果,还将指挥压得又吐了两口血,指挥也是苦着脸拦着他:“别费劲了……”
指挥使伸手在自己被压住的腰间摸索,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一枚“皇城司奉使”的身份腰牌扯出来,递给他。
“有此牌作证,你接任皇城司密使,奉圣上之命执行要务,可以进出任一城池……”
指挥使又在自己发髻里抠了许久,抠出一枚蜡丸。
“我们此行是为了送一封密信,给魁原知府章孝……密信藏在这颗蜡丸中,写成了密符,只有章孝能译出……待他看了密信,自会告诉你接下来如何行事……”
见李肆有样学样地将蜡丸塞进自己发髻,指挥叹道:“这桩差事本该由我皇城司单独来办……但那‘神霄真人’说此行十分艰险,需火德相助,必须找来五十名生辰五行属火的人送信……皇城司属火之人不够,官家又命我从禁军中再挑选三十名军士……那真人,又一定要他徒弟马道长领这个名头,说是以仙火相助,却不想马道长反而纵火烧山,害了这么多人……”
李肆默默一眨眼,其实他五行并不属火——当年为了提早入军籍、领月俸,二叔找门路给他改大了一岁,实际是十四岁就入了伍——但他没有开口告诉指挥。
指挥说到这里,突然回光返照,一把扣住李肆手腕,急促道:“马道长贪生怕死,心思歹毒,绝非成事之人!如若他今夜逃出生天,被你遇见,定将他杀掉!免他再生事端!”
李肆神情木然,沉默地单膝跪着。指挥将他手腕钳得死紧,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要答应,于是点了点头。
指挥吁出一口气来,手一松,也没了气息。
李肆老模样在他身上摸了摸遗物,摸出一袋碎银,一柄制作精巧、巴掌长的袖刀,都收为己用。也抠了些黄土为指挥覆了脸,他再次起身,摸索着往山下而去。
——
时节已快至小寒,汾水中一层冰面初具形状。山崩过后,石流顺坡而下,一直冲到河边,将仍旧单薄的冰面砸出了一排大窟窿。山上不时还有碎石坠下,碾压着石流滚落下来,发出一连串诡异的“咯嘣!咯嘣!”声,听着也令人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