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鸣(82)

2025-12-21 评论

  老宦官又仔细看了一眼左右,才低声道:“他与来援的老左经略相公,二人主管京师内外守御。他二人一向主战,不愿割让三镇。前些天官家曾将他们撤职。但继任者守城不力,太学生和百姓上街喧闹,官家因此民怨,又将他们二人复职了。”

  老左经略相公,便是先前在城外接引过李肆等人的那位左师道将军。这位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将常年在西北担任经略安抚使,被时人敬称为“老左经略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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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肆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也认真地听着,并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道:“啥是‘割三镇’?”

  老宦官脚步一顿。

  他在宫中多年,谨言慎行,今日所有的这些话,他本都不该跟李肆多嘴。可他年过花甲,精心栽培的养子横死在外,他一条孤老残命,苟活不了几日,还有什么可惧怕?

  “你在魁原时没有听说么?枭贼刚围京师之时,便要朝廷割让魁原、中山、河间三座重镇,官家为求休战,马上便同意了。后来援军赶到,黎守御和老左经略相公又力劝保住三镇,官家虽有反悔之意,可是割三镇的诏令,应当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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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肆一呆。

  他先是仿佛没有听懂,呆呆地立着。周遭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像风笼一般将他罩在原地,不能动弹。老宦官的声音裹挟着刺耳的风声,仿佛又在他耳边转了一圈,他才恍惚地心想:割让魁原?

  是将魁原送予枭贼么?

  官家竟然割让自己的国土送予敌国么?

  啸哥不是说,魁原身系河东安危,一旦失守,河东不保,甚至大煊都将危亡的么?

  枭贼不是野蛮残暴,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将投降的城民都视作牛马,卖为奴隶,任意驱使,任意屠杀么?

  官家竟然可以“马上便同意”么?

  诏令竟然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那他临走时,啸哥收到的那封来自魁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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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突然从衣领的缝隙贯入背脊,李肆像被一支冰冷的长枪穿脊而过,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啸哥知道了!

  啸哥那时便知道了!

  所以啸哥哭了,所以啸哥眼中才满含悲愤!

  所以啸哥才哭着咬他,说最后欺负他一次……

  啸哥让他安心回京师,不要再去魁原,说等仗打完了,会带着大姐、姐夫一起来京师,来看他……

  啸哥又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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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骨的风渗进李肆的身体,在他血液里结成冰凌。

  老宦官见他神色呆滞,颤抖不休,便伸手搀扶住他。

  但李肆突然一下挣脱了他的手,转身便朝来路跑去!

  老宦官大惊失色,迈开老腿使劲奔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拉住了李肆!“你做啥?”

  李肆惶然道:“我去跟官家说,不能割三镇。”

  老宦官闻言更加失色,他自己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可这小郎君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断不能断送在这里。他双手攥住了李肆,急道:“不能去!满朝文武都争论不休的事,啥时候轮到你来说话?”

  李肆两耳一阵嗡然,几乎听不清他在说啥,只呆呆地重复道:“不能割,不能割……”

  老宦官急道:“小郎君……李肆!”

  他猛地一晃李肆,沉声道:“你一个小小的副使,去了又有何用!文武百官自会争论,朝廷自有安排,官家自会决断!你除了惊扰官家,惹他惊怒,丢掉自己的官职,甚至丢掉自己的小命,还能做啥!”

  李肆还想挣脱。老宦官急道:“你不是尚有亲人么!”

  李肆动作终于一滞。

  “你且回家去,照顾好亲人,那才是你此时应尽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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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宦官赶在宫门锁闭之前,将满面恍惚的李肆送出了大内。

  他进城时,随宗亲乔慎走西门。出城时,却应当作为臣子走东门。他从未到过大内城下,出了东门,再无人引路,便恍惚地站着,甚至辨不清回家的方向。

  好在守门的军士见他站着不动,便盘问他几句,给他指明了去外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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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已降,街灯零落,街道上一片空荡死寂。京师原本是一座热闹喧嚣的不夜城,但兵临城下之后,宵禁戒严,街头除了巡逻的兵士,便再无一星半点的人烟。

  李肆提着老宦官给他的一只灯笼,形单影只地走在阔落街头。他来时尚算风光,骑着高头大马,有人引领开路,一路所见高墙阔道、亭台楼阁。待到他深夜独行时,便渐渐看到了沿途颓倒的屋宇,被抄家抄得七零八落的深宅大院,被拆去做网的木梁,被凿去填水的碎石……

  几日未曾落雪,街边的地上却有一大片结霜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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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肆离京的这一月里,枭军先是要求割让三镇,又要求“赔偿”一笔巨额的金银。官家懦弱畏惧,加之主和派官员们的鼓动,便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大煊繁盛之至,但这笔“赔金”还是远远超出了京师所能承担的限度。国库被清空,宫内的金银珍宝、连宗庙器具都被一起充数;官家抄了一批“贪官污吏”,连内官与勾栏瓦舍的乐妓的私财也被充公;最后官家颁下诏书,要求民间百姓“借出”金银——也只凑齐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赔金。

  黎纲守城原本颇有成效,左师道等援军也纷纷赶到,但因着官家昏庸畏惧、朝廷腐败糜烂、官员内斗不休,这城竟然越守越乱,谈判竟然越谈越险!

  最后官家还在其他官员的怂恿下,将二人撤职,借以讨好于枭军。

  昏庸懦弱之至,连百姓都能看出谁是谁非。

  三日之前,太学生、低微士子、数万名百姓群集于大内皇宫前,要求惩治贼官、复用黎纲与左师道,民情激愤,在宫门外打死了一名传信的内官,吓得官家赶紧将二人官复原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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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大片结霜的淤泥,便是当日活活打死内官所遗下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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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肆不知这血迹的来源,也不知道这短短一月以来,这座天子之城中发生了多少可笑可悲可叹的纷扰。

  钩心斗角的宫廷政斗、复杂诡谲的两国战局,他并不知情。哪怕知情,以他浅薄的见识、单纯的思考,或许也并不能理解。

  他只知道啸哥说过,魁原不能失。

  这样浅显的道理,连庸碌无知的张三李四都知道。贵为一国之主的官家、统御万民的朝廷、满腹经纶的官员们……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李肆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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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瑟瑟的深夜里,他惶然地回到了龙卫军的营寨。军士们都被调往各城门守御,营中也是一片空荡死寂。

  小院里一片漆黑,他以为婆婆歇下了,院门想必已经锁上,便想提声唤醒婆婆。

  还未开口,寒风啪地一下吹开了单薄的木门,重重地击打在门后。

  李肆身躯一抖!

  院内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草檐半塌,椅凳颓倒,扫帚、柴刀等器具都散乱一地,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赶紧冲进了院里,急急撞开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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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同样一片凌乱。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只见屋内桌椅翻倒,被褥、钱财、衣物、一些常用的生活物具,全都不见踪迹。

  婆婆也不见了,床榻边的地上有零星几滴漆黑的痕迹。

  李肆扑跪在地,用手一捻,再细细一闻,闻见了隐约的血腥气息。

  “婆婆……婆婆!”

  李肆双手颤抖,灯笼坠在地上,翻倒一旁,熄灭了光亮。他摸黑冲出门去,又慌乱地去了他与二叔那间侧屋,也是同样凌乱模样,不见婆婆的踪影。

  李肆急得快要疯掉,一边唤着婆婆一边冲出屋外。如他狂乱的心境一般,狂风突然大作,将他发髻衣袄也都吹得凌乱不堪。

  他踩中院里一块杂物,跌摔在地,霎时置身于冰冷彻骨的黑暗之中,又将失去亲人的惊惶将他笼罩,恍惚间又见到漆黑的四面棺材板向他围拢而来……

  在那熟悉的昏沉与黑暗中,他却突然听到激烈的心跳声,听见自己曾经依稀的暴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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