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轻飘飘地扫了李肆一眼,对力士微一点头,径直越过二人,站着朝官家作礼道:“老道唐突失礼,请官家赎罪。”
官家对他恭敬得很:“神霄真人可算来了。来人,请真人上座。”小黄门搬来一尊圆木凳,放在榻边,离官家极近。
这仙师却先不坐,反而对官家又叩首行大礼道:“官家,大喜将至!”
官家道:“是了,今日寻回小弟,真人总算可以作一场护国清醮。”
“不仅如此,”仙师叩首道,“老道今日占有一卦,坎卦遇火,水火既济。小公子身带纯正火脉,自北方平安归来,北方黑水之祸,现已被小公子吉人天相所压制!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官家目露欣喜,然而眉宇间忧愁仍未散去,像是垂死之人得了一场吉利话,却着实没看到什么生存的希望。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先前给乔慎等人引路的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颤抖的手里捧着一只木盘。
“官家,枭二太子回书了!”
官家慌忙站起,刹那间浸出满额冷汗。他同样颤抖的手摸过木盘上摆放的枭国文书,展开一看,瞳仁一滞,呆直地跌坐在了榻上。
屋内众人不明所以,都紧张地望着他。
许久,官家才长吁一口气,面上露出狂喜之色:“二太子要退军了!仙师所言不虚,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屋内众人都赶紧跪伏叩首,高呼着福泽天庆,又齐齐称颂官家的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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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也随大家一起跪了下来,在这与天同庆的欣喜之中,他却感觉一切发生得仓促又迷乱,仿佛仍在一场九天仙境的梦里,众人都狂醉其中。
他悄悄地回头望去,见屋外宫女黄门与皇城司兵士也跪倒了一片。方才提醒他“慎言慎行”的老长官伏在最首,在周遭旁人的欢喜迷乱中,只有他垂首不语,静默地匍匐着。
第42章 又骗了他
身负“火脉”的乔慎抵京当日,枭军突然放弃了持续整月的僵持与谈判,回书称要撤军。官家大喜过望,当即拜神霄真人为“国师”;又将乔慎封为“护国公”,留宿宫中。
官家没有忘记护送护国公的诸位军士,也下令升三级、赏三千贯;亡者抚恤其家属,家属亦得赏银。连力士也被封了一个司天监的差事。
欢喜之下,官家听乔慎说李肆武艺卓绝、指挥得当,便要将李肆调入皇城司,顶替已故指挥使的官职。李肆却是唯一一个出言拒绝的。
他记得啸哥的叮嘱,伏首道:“小的年少无知,做一都头便已足够。”顿了一下又补道:“副都头也足够。或者做回教头也好,小的擅做教头。”
他发言耿直,屋内众人便都低笑了起来。
官家也笑道:“你年少有为,岂可做教头埋没了你。也罢,你初入皇城司,经验不足,不便服人,便从副指挥使做起罢。李干当?”
跪在屋外的那位老长官起身进来,作礼道:“臣在。”
官家叹道:“李指挥使一向忠勇,为救护国火脉,猝遭不幸。好在有这位小李副使继承其遗志,未负所托。这位小李副使便仍在你手下教导,由你安排罢。”
老长官低着头,连连称是。
(注:“干当”,与前面的“提举”同为皇城司的官职,大多由宦官充任。大煊这一时期的“提举”为皇城司最高长官,“干当”在“提举”之下;“指挥使”在“干当”之下,领五百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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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留下了乔慎与神霄道人,其余人都退出屋来。李肆也跟着那位被官家称为“李干当”的老宦官离去。
皇城司是皇帝亲军,宿卫宫城,多由贵胄子弟充任,俸禄待遇也远比禁军优渥。李肆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教头,能得官家赏识,调籍入皇城司,甚至一跃做了副指挥使,实乃大幸。
然而李肆并无调军升职的欢喜,只是垂眼默默地走着。
一些渺小的死亡,换来了“护国火脉”,仿佛还换来了枭军退军、京师安宁。在欢庆之下,这些死者便显得更加微不足道。指挥使还得了一句“猝遭不幸”的评价,而二叔和其他军士又得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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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门不远,到了一处无人的拐角。老宦官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小郎君,我儿……李指挥是我养子,自小是我教养长大。他临死前,你可是在他身边?”
李肆点头道:“是。”
老宦官泛黄浑浊的双目中浸出水色,声音微颤地问:“他可说过啥话?有啥交代?”
李肆仔细回想,指挥使伤势过重,死得仓促,死前只来得及交代官家密旨、还要李肆杀了马道长以绝后患,旁的啥也没提。他便将指挥使临终时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了老宦官。
老宦官颤道:“便没有了?”
李肆掏出了一只纹绣精致的钱袋:“这是他身上遗物。”又将袖刀从袖口取了出来,也奉给老宦官:“他的随身兵器。”
老宦官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钱袋,打开一看,是几串钱贯和一张叠好的一百两银票,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分文未动。
他抚摸着钱袋上的纹绣,叹息道:“这是他亡妻生前所绣,他日日带在身边。这些年我多次劝他续弦,他总是一推再推……”
老宦官浑浊双目终于淌下泪来,哽咽不再言语。李肆便又去搀扶他,抚拍他肩背。
老宦官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来。他将钱袋中的银钱都倒了出来,收好袋子,却将银钱与袖刀都推回李肆手里:“小郎君,谢谢你带回我儿遗物,这些于你有用,且收下吧。”
李肆收了袖刀,却不要那银钱。老宦官抓着他的手,硬将银钱按入他手中:“小郎君,你听我说,你是禁军军户出身,可有亲人?”
李肆点点头。
“京师围城一月,家家贫苦不堪,缺粮少炭。你且拿着,回家里用得上。”
李肆道:“我有三千贯赏银……”若算上二叔那份,甚至有六千贯。依着这笔巨款,他甚至能在京中置一处尚好的宅子,请来女使照顾婆婆。
老宦官捂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摇头叹道:“你不明白。枭二太子提出天价的偿金,又要割三镇,才愿离开京师。官家这些日子为了给枭贼凑钱,已将京师上下掏尽,甚至连百姓的存银也索要一空,断没有钱再赏给你们了。那三千贯,不过是许给你们的一口空话罢了。”
李肆惊讶地睁开眼,不等他想明白。老宦官硬将银钱捂入他手中:“权当我儿借与你的,收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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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还想发问,却见一名身着戎装的官员匆匆赶来。老宦官神色一肃,赶紧作礼敬称道:“黎守御。”
李肆听这称呼,想必是那位官职奇特的“京西四壁守御使”,这也跟着作礼,好奇地抬眼看去。
这黎守御虽然披甲戴胄,身形却矮小瘦弱,与一身重甲格格不入,是一位文士被硬生生塞进了武将的外壳里。他一身泥尘,面上带着碎石擦伤的屡屡伤痕,裤脚靴面全是淤泥。看面相,他才四十来岁年纪,鬓发与胡须却全都花白了,风霜满面,只一根脊梁还挺立着,撑起瘦小身躯与厚重铠甲。
黎守御快步而来,在二人身前微一停顿,也仓促作礼,问道:“李干当,听说枭营来了国书?”
老宦官恭敬道:“是。枭二太子许诺撤军了。”
黎守御顿时面露喜色,但又赶紧问道:“还说今日有一支奉使队伍从北面回来?”
老宦官垂首道:“此乃官家密旨,下官不便多言。”他顿了顿,低声道:“官家大喜,今日刚封了一位‘护国公’,还将神霄真人拜为‘国师’。”
黎守御面上惊疑,谢别老宦官,便匆匆前去拜见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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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老宦官见他好奇,一边带着他继续朝前走去,一边道:“这是尚书右丞黎纲,援军未到之前,枭贼数次攻城,都是被他指挥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