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37)

2025-12-25

  若要杀婴,直接抛入江中了事。放入竹篮顺流而下,若非遇见浪头暗流,孩子很有可能不会沉没。

  “臣本是如此揣测,但荷叶黑布之事又太过异常,更像某种记号。臣便跟着竹篮,一直追到中游。这时候天色已晚,又将到险滩,臣怕孩子出事,刚要出手,便见竹篮被人捞了上来。”

  随着郑绥拍打,女婴哭声渐止,似乎睡了过去。郑绥将襁褓放下,低声道:“那人没有撑船,竟是踩水将竹篮捞起来。腿脚功夫了得,是顶尖的轻功。臣心中生疑,出手阻拦,他便同臣缠斗起来,也动用了兵器,是一对峨眉短刺。招式极其狠毒,绝非寻常武人。中间他应当是认出臣的身份,没有恋战,臣怕孩子出事,也没有继续追捕。”

  萧玠问:“有没有看见他的脸?”

  郑绥道:“此人没有障面,所以臣猜测,他在脸上做过伪饰。”

  萧玠沉吟:“这么看来,倒像阿萝之父通过江流的方式,专门将孩子交到此人手中。”

  太过蹊跷。

  萧玠道:“我叫人先看顾着,咱们去阿萝家走一趟。”

  四月将末,春夜也不甚寒凉,萧玠也去了披风。他刚要认镫上马,便听郑绥问:“要不要坐车?”

  萧玠当即明白他所指何事,也不知他看去多少,忙搪塞道:“没事。”

  所幸一路上郑绥也没再过问,二人快马加鞭,叩开阿萝家门时尚未至中夜。里头几声犬吠后,阿萝父亲骂骂咧咧地开门:“去去去,深更半夜,没有饼子舍给你们!”

  一瞧见萧玠,老父眼睛一下子睁圆,惊道:“太子殿下?”

  郑绥道:“殿下有要事询问,还请开门。”

  阿萝父喜笑颜开,忙打开竹门,边冲里喊道:“她娘,别忙活了,快来拜见,太子殿下驾到了!”

  夫妇两个忙把二人迎进屋,又要去唤阿萝,萧玠阻止:“娘子生产不易,好好将养身子为上。”

  又瞧瞧屋里,故意问:“怎么没见着孩子?”

  阿萝父同其母对视一眼,强笑道:“没奶,她姑家里有能挤奶的母羊,便送过去养着。”

  郑绥冷声道:“娘子的姑母家住赤衣江,同龙王打交道吗?”

  阿萝父母霎时大惊,支支吾吾间,已听萧玠道:“欺我如同欺君,你们还不知罪?”

  夫妇两个匆忙跪倒,连连磕头,突然听哗啦一响,竟是阿萝将里屋帘子打起来。

  她倚着门,头发蓬乱,仍梳着在室女的双鬟,一张脸小而苍白,一缕两缕的红晕浮在脸颊,像一缕两缕的血丝淀在浆水里。她冷静道:“是我叫爹扔江里去的。”

  萧玠张了张嘴,阿萝一双大眼睛已经闪向他,幽幽道:“若不是我没有力气,非要亲手把她掐死了事!这个杂种……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凭什么要留着她,你们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不就是淹死一个孽障,死了才好,死了两厢干净!”

  她凄厉地叫喊起来,阿萝娘扑上去,抱住她连连落泪。阿萝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合眼,狠狠剜着萧玠。萧玠有些受不住那样痛恨的目光,脚步有些松动,被郑绥在身后一把扶住。

  郑绥看着阿萝,道:“娘子,我并没有说你父淹死了那个孩子。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杀死孩子的打算。”

  阿萝一怔。

  郑绥看向其父:“取婴儿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不登门来抱孩子,非让你用如此凶险的法子?”

  阿萝父脸色一变,瘫软在地,低声道:“将军饶命,我也是叫猪油糊了心。前几年又下了暴雨,虽然没有饥荒,但到底也紧了口粮,生了孩子也很难养得活。但那时候突然有人出来收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锭银。我们起初也不信,但真有人换了钱回来,那时候养不活的孩子如何也是个死,还不如……”

  郑绥沉声问:“这交易在潮州有好几年?”

  “是,是……将军问我东家,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从不会与卖家见面,都是由我们拿竹筐,把孩子放到赤衣江里头……”

  “不见面,如何约定时间,他们又如何把银子给你们?”

  “从前是把门户住址写好字条,放到盛孩子的竹篮里。等孩子送完,第二日窗子下就会放好银子。”阿萝父失声哭道,“我左右想着,这是个孽障,摔死了费事,还不如换些钱来……”

  郑绥半晌不语,又问:“近几日还有人要做这买卖吗?”

  阿萝父想了想,“有,有,隔门的老罗家,儿媳妇新生了女娃,也准备放了去。”

  “那就劳烦带路。”郑绥看一眼萧玠,“殿下现在要见他。”

  ***

  三日后的清晨,老罗赤衣江放婴。郑绥率龙武卫跟随,却无功而返。

  郑绥回来时过晌午,对萧玠道:“竹篮漂到下游,依旧无人打捞。再往前就到险滩,臣怕出事,就把孩子捞了上来。看样子,是他们得了消息,知道有诈,有所防备。”

  萧玠蹙眉,“但此计并无外人知晓,是如何走漏消息?”

  沈娑婆也陪着他等消息,沉思片刻,“上次阿萝的女儿叫郑将军劫下来,他们估计有所防备,这几日不敢轻易行动。”

  萧玠沉吟片刻,正要开口,一名金吾卫已快步入门,面有难色,“殿下,阿萝父母又哭上了公廨,闹得不少人旁观,说……”

  郑绥问:“说什么?”

  金吾卫咬一咬牙:“说您和小郑将军看了她女儿身子,要您二位里怎么出一个,纳了阿萝娘子!”

  公廨外人群拥堵,那对夫妻哭天抢地,一见萧玠,便扑上前抱住他双腿,哭道:“殿下和将军替她接生救她一命,我们一家子千恩万谢,但请殿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把她纳了吧!殿下看过了她,再不要她,天底下哪里有人再敢纳她呀!”

  两夫妇放开嗓门大哭起来,萧玠一时无法,只得道:“两位,我实在没法娶阿萝。”

  阿萝父忙道:“不是娶,咱们平头百姓不敢妄想,殿下就让她做个婢妾,伺候梳洗打扫,给她个安身之地……”

  “我若如此纳了娘子,才是真正羞辱娘子。”萧玠顿了顿,“我有心上人。”

  阿萝母忙道:“她草一样的命,不敢跟娘娘争!”

  “不是娘娘。”萧玠道,“是个郎君。”

  堂中像一块巨石砸落,轰然寂静下来。

  崔鲲女身传言一出,小郑献妻甚至自己同太子苟且的流言也四散开来。阿萝娘双眼圆睁,忍不住去瞧郑绥,“是……”

  “不是郑将军。”萧玠低声道,“我若喜欢女孩儿,要我负责也就负责,但我这个样子,若要纳她,更是害她。”

  “殿下怎会害她!”阿萝父忙道,“咱不指望殿下喜欢她,给她留条活路给口饭就成了!”

  “哪怕她独守空房,年轻守寡吗?”萧玠痛声道,“她才十四岁,花一样的年纪,逃离魔窟还有大好的青春!”

  阿萝父叫道:“青春?殿下,闺女从那里出来,都知道她是个脏了的人,哪来什么青春!殿下再不要她,是逼她去死啊!”

  “你觉得女儿脏了,就要塞给殿下。你把殿下当什么了。”郑绥声音冰冷,“潮州,把殿下当什么了。”

  这句话分量太重,压得满堂人膝盖骨哆嗦两声。郑绥脸上的温和之气全然褪却,变成萧玠陌生的、属于军人的杀伐之色。他对上阿萝父的眼睛,说:“不要看我,我家中有妻。我有妻一日,不会再纳一人。内子的事各位多有议论,今日我只说一次。不管她是欺君斩首还是罪不掩功,我都不会跟她和离。陛下不罚,我等她朝堂相见,陛下要杀,我和她共赴黄泉。这就是我对此事的交待,各位听清楚了吗?”

  萧玠心软好被拿捏,但郑绥若硬起来,却是刀枪不入的一块铁板,这些无赖行径对他起不了任何效用。有他一番威压,阿萝父母悻悻离去,众人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