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5)

2025-12-25

  杜筠笑道:“俗世之人,哪有真正的六根清净。也就渡白,多少人说他太上忘情没有心肝。但要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大动凡心之人。”

  郑绥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杜筠笑了笑:“他若活到现在,必引你为毕生知己。但你父多半要从中作梗,也罢了。”

  一汤茶吃过,郑绥便要去冢前拜祭。临去时,杜筠专门嘱咐,要他们略写张字带去。纸钱倒是其次,能见后继有人,才是欢喜。

  郑绥便先落笔,他笔势一起,杜筠双眼一亮,道:“你练的飞白?这般年纪有此书成,已是天才。郑涪之竟叫你从军,他怎么能叫你从军?”

  郑绥笑道:“不论从军还是从文,一样行事,皆无不同。”

  他二人写完,便同去屋后林中,找到青不悔的衣冠冢。竹林深处,偶有鸟鸣,更衬四下幽静。郑绥静静注目那座坟冢,目中是出乎萧玠意料的沉重。

  他撩袍从坟前跪倒,叫一声:“我来看您了。”

  然后一个头磕在地上。

  萧玠突然心生凄怆,不知怎么竟欲落泪。这一会,郑绥已站起来,对萧玠说:“殿下,东西请你来烧吧。”

  萧玠颔首,便也跪下。在场二人没有阻拦。

  他拆开包裹,将袱包置入炭盆点燃。纸钱的灰烬从逐渐萎缩的黄纸里飞出,飞成浴火的蝶阵。最后,萧玠才取过和郑绥合写的那幅字,也放在盆中,叫火舌争相舔尽。

  杜筠长喟一声,道:“老师,孩子们都长成了,您放心就是。遇见渡白,也跟他说一声。”

  一切事毕,已近黄昏。火红天幕下,杜筠的脸被烤尽风霜,重焕青春时一甲第一的耀目华彩。萧玠牵过红马,轻声问:“您还是不愿入仕吗?”

  杜筠笑道:“愿天下再无用我之处。”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的故人已经离去,他们的时代已经落幕。故事已然收束,何须狗尾续貂。做一个活在新时代却沉迷旧梦的人,未必不好。

  何况,写新人新事的笔已经被提起来了。

  冢前微风拂动,纸灰翻卷。火焰之中,郑绥萧玠的笔墨闪烁,如同箴言。

  愿平不公之天壤,缔造大同之世界。

  无使生民之乐土,成我一家之庄园。

  ***

  天色渐晚,杜筠身为长辈,执意送二人回城。将到庄田时夜色已深,萧玠要留他住,杜筠不愿,萧玠便道:“左右进去用些餐饭。”

  话说到这里,杜筠也不好推脱。三人翻下马背,郑绥擦亮火折,在前引路。

  火光燃起,把黑夜烧出个淡黄孔洞。光照到脚下,纵横沟垄旁,大片丽春花艳如滴血。

  突然,杜筠脚步一顿。

  他皱眉弯腰看了一会,倒吸口气,蹲下凑近去翻检那花瓣。

  萧玠也忙在他身边蹲下,问:“先生,有什么不对?”

  杜筠扭过脸,脸色竟是火光也暖不透的铁青,“殿下知道这是什么花?”

  萧玠纳罕,“不是丽春花么?”

  杜筠摇头,吐出短短一句话,叫萧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

  “是罂粟。”他说。

 

 

第93章 

  房屋内门窗紧闭,杜筠点燃油灯,仔细翻检花瓣,又观察花心茎叶,道:“确是罂粟无疑。”

  他拾起帕子,边擦手边说:“罂粟花和丽春花生得极像,但有所不同。罂粟茎□□,光滑无毛,无分枝,叶边缘为锯齿状,一株一花,花瓣边缘有分裂。而丽春花茎细弱,有分枝,浑身被刺,叶片纤长,一株多花,且花瓣边缘无分裂。太子庄田所种当为前者,殿下没见过,认不出也是有的。”

  萧玠眉头紧皱,“不对,还是不对。唐翀收买官员容易,收买民心却难。就算是州府欺上瞒下,但那天太子庄田还来了不少百姓,全部众口一词认定这是丽春……他怎么做到的,他打的什么算盘?”

  萧玠呼吸急促起来,他一这样喘气郑绥就大步迈上前,一手抚摩后背替他顺气,一手按他腕上穴道,急声道:“殿下,慢慢吐气!”

  萧玠没有咳起来,反手把住郑绥手臂,急声道:“你现在带龙武卫去查抄州府,所有人不许出入,把唐翀给我带过来!但凡违抗,以谋逆论处!”

  郑绥忙安抚道:“殿下,你冷静,咱们现在少有线索,切忌打草惊蛇!”

  杜筠也道:“小郑说得是,当今之际更要慎行。殿下,不知谁是柳州皇太子庄田的直属监管官?”

  萧玠定了定神,缓缓从椅中坐下,道:“柳州都尉郎夏秋荣。”

  “夏秋荣。”杜筠反复咀嚼,“我记得当朝中书令,是叫夏秋声?”

  “是,亦是太子太傅。”萧玠道,“夏秋荣是夏相公的堂弟。”

  杜筠脸色沉下去,半晌方道:“依我之见,柳州州府是一早料到纸难包火,打定事情暴露便将污水栽到殿下头上。罂粟种植在皇太子庄田,就是为了让殿下涉案,坐实殿下才是牟利的最大东主。避免殿下推说不知情,便由殿下老师的亲戚分管,至少能将太子太傅牵扯进来。”

  郑绥冷声道:“好狠毒的心计。”

  杜筠道:“唐翀是一州之长,只怕涉案颇深。殿下还是先将夏秋荣提来询问。”

  萧玠点头,郑绥当即要走,临出门又被萧玠叫住:“绥郎,你记不记得今日出城时咱们要买糕点,那货车主死活不肯卖?”

  郑绥眉头一跳,“殿下觉得车中之物是阿芙蓉糕?”

  “很有可能,咱们也得问问坊市里知情的人。”萧玠思索片刻,突然眼神一亮,“三娘花露胭脂对面有个棉布铺子,里头有个上年纪的阿婆,也将她请来。”

  郑绥当即抱拳出门,兵分两路去寻二人。烛火之下,那枝罂粟像一只美人手腕,散发一股浓香血气,萧玠闻在鼻中几欲作呕。他想不通,再美的柔荑,现在也是一只死人的手。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梦也要枕这样一只死人手?

  房门再开时,棉布阿婆抱着纺锤走进来。她神情极度惊惧,缩肩耸背,两只眼睛鼠一样将屋中角落溜过一圈。萧玠走上前想扶她,她当即往后一退,咬着牙,目光狐疑审慎。

  萧玠没有强迫,弯腰到和她视线齐平的高度,轻声问:“阿婆,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几天我常去你那条街买糕点,你说他们作孽。他们的确干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棉布阿婆仍不开口,眼睛死死盯着他。

  杜筠劝道:“殿下,我看这位阿婆受过刺激,别逼问她。你刚刚所说今日买糕是什么事?”

  萧玠将情形仔细说明,杜筠追问:“那车糕点和寻常糕点有什么不同?”

  “签子不对。”萧玠道,“进城以来,我见所有鲜花制品都是用红签封口,那车用的是黄签。车主说此车外送,怕将货物弄混,特地用黄签区别。”

  杜筠又问:“殿下这些日里,没有见过在柳州出售黄签的铺面?”

  萧玠道:“的确没有。”

  杜筠沉吟片刻,道:“只怕外送是真,区别也是真,但真正区别的另有他物。”

  萧玠会出他言外之意,当即起身,先命人安置好棉布阿婆,又唤尉迟松派几个轻功卓越的卫兵潜入坊市,看看能不能找一些黄签货品回来。他自己打开包袱,拿出今日新买的糕点,拆开红签条,露出糕饼清香的酥皮。

  杜筠掰开糕饼,露出鲜花酿蜜的瓤心。他取出一簪头从指间捻开,仔细嗅过后,道:“无事。”

  等龙武卫将鹅黄签封的纸包递过来时,杜筠如法炮制。萧玠看到,那糕点夹心呈一种更深的紫红。接下来,他看到杜筠放下糕点,朝他点了点头。

  萧玠一下子坐到椅中。

  商户用红签子的正常鲜花制品来打掩护,实际要做的,是黄签标记的阿芙蓉物。

  怪不得面对罂粟花田,柳州竟无一百姓指认,怪不得这些天各处走访全无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