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6)

2025-12-25

  不是官府一家作恶,全城百姓俱是帮凶。从种植采摘到制作倒卖,分工明确配合得当,仗着萧恒多巡穷僻之地未至柳州,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好一座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从头烂到脚的毒城!

  入夏天热,夜晚也潮闷,萧玠却觉一阵一阵骨中发冷。

  白日花团锦簇的城池,一到晚上就成了腥臭罪恶的粪池。白日红光满面的乡邻,扭脸就能撕下画皮,变成青面獠牙投毒杀人的厉鬼。

  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官员、好好的人民、好好的城市,怎么都成了这样?

  萧玠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到龙武卫井然有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近前,房门再次打开,夏秋荣在郑绥跟前一步一拖地迈进门。

  还不待萧玠开口,他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叫道:“臣知罪,请殿下降罪!”

  萧玠脸色冰冷,“看来都尉郎知道我要问何事。”

  夏秋荣额头抵地,声音埋在地砖和肢体的狭小空间里,听上去异常沉闷:“臣是皇太子庄田主事,殿下召臣,自然要问田务……”

  萧玠点点头,“那我问你,庄田里种的到底是什么?”

  夏秋荣眼睛一转,正要开口就被人打断:“不要油嘴滑舌。”

  郑绥道:“殿下代天巡狩,若有谎言,罪同欺君。”

  夏秋荣忙道:“是,是。”

  他眼睛觑向萧玠,迅速垂首,低声道:“是……阿芙蓉。”

  萧玠连连冷笑:“好,好!我大梁官吏竟以此牟利以此为生,好极了!我问你,你是受谁主使种植阿芙蓉的——你自己绝不会有这个胆子。”

  郑绥唰地拔出腰间,冷声喝道:“说!”

  夏秋荣趴在地上,连声哀求:“我说,我说!太子庄田一切事宜都是听从堂兄夏秋声夏相公安排,夏秋声确系主使啊殿下!”

  萧玠霍地立起来,震得桌上断花一颤。他疾声喝道:“夏秋荣!你可知攀诬朝廷大员是什么罪名!”

  夏秋荣连连磕头,“臣不敢,臣区区八品小官,这样大的主意,臣一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操办不来啊!堂兄素来清贫,但嫂夫人体弱,小侄儿也常年吃药,更别说前两年雁浦公的坟地要迁,进进出出多大的开销,那风水宝地还是臣帮着相看,足足花了五千余两!臣不敢欺君,不敢欺君哪!”

  萧玠一时气堵,剧烈咳嗽起来。郑绥顾不上夏秋荣,忙解他的荷包找药给他。混乱之中,门外也隐隐骚动起来,一道声音贯穿夜色也贯穿房门,正叫道:“臣柳州刺史唐翀求见太子殿下!”

  郑绥等萧玠缓过气,方扬声道:“放唐刺史进来。”

  房门又开,唐翀已官服整齐地趋行入内,先拜过萧玠,又问:“殿下脸色怎么这样差?这不中用的哪里冲撞了殿下,殿下告诉我,我一定严惩。”

  萧玠道:“唐刺史好大的官威。”

  唐翀拱手,堆笑道:“殿下在上,臣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萧玠冷声道:“种植罂粟私作阿芙蓉,也是借的本宫的威风吗!”

  唐翀讶然:“怎么,这事儿殿下真不知道?”

  他这样直白招供,出乎萧玠意料。正疑惑间,唐翀又压低声音,问道:“柳州的阿芙蓉作业,不是殿下授意、太子太傅专程对接吗?”

  两口一词。

  “专程对接,那就是有来有往。”萧玠面无表情,“他和你互通有无的书信呢?给我。”

  唐翀道:“每次书信都特意强调阅后付炳,臣遵照嘱令,全部烧了。”

  “好一个空口白牙!”萧玠喝道,“既如此,你指认夏秋声主使,又有什么凭证?”

  “柳州府上下俱是人证。何况若非夏相公授意,臣又怎会不顾规制,叫夏秋荣一个八品都尉郎监管此事?”唐翀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殿下,何况夏氏堂兄弟交从紧密,夏秋荣连妻儿都寄居长安、由夏相公代为安置,这样拳拳的兄弟之情,说他为夏秋声办事,难道没有半分道理吗?”

  萧玠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唐刺史心有七窍,好玲珑的心计啊。调用夏秋荣,怎么也能拉夏相公下水,又带上满城百姓做你的伥鬼。这样上行下效,你要满城都做你的陪葬!”

  他一下子拧住唐翀衣领,手上出了汗,叫官袍上的禽兽绣图磨得发痛。萧玠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让所有柳州人卖掉良心做这等丧尽天良的营生的?”

  唐翀静静看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臣听闻玉升元年,西琼兵围潮州,城中粮草断绝。陛下为了守城,开了人食人的先例。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潮州上下竟争相效仿,甚至在怀帝当政便公然推陛下为首,殿下觉得,陛下是怎么做到的?”

  他微笑道:“民心似水,顺昌逆亡。臣罪大恶极也是为百姓谋利,人为财死,这样天大的财富,他们能不跟从吗?”

  萧玠浑身哆嗦起来,郑绥忙将他扶起,听萧玠喝道:“押下去……让他认罪画押,明日午时当街斩首!”

  唐翀仍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被萧玠揪松的衣襟,徐徐道:“臣官居四品,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按大梁条律,独陛下有权生杀官吏。殿下只是太子,无权斩杀微臣!”

  萧玠冷冷道:“本宫代天巡狩,有便宜处置之权。本宫杀你,正合法度!”

  唐翀像刚刚醒悟,“原来合法,那臣引颈受戮别无他话。”

  他抬头凝视萧玠,“但殿下,臣记得陛下新颁的政令规定,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按这条律令,把柳州人杀光都不够。殿下既要依法办事,那就请天子卫队尽诛罪人,屠遍柳州城!”

 

 

第94章 

  萧玠耳中“轰”地一声雷响,什么都听不清了,许久,才听到唐翀的惋惜之声隐隐传来:“只是柳州地域不小,只怕一个月也杀不完。也好,这样流血漂杵的景象,臣只从暴君乱世的记载中读到过,还要叩谢殿下,叫臣跟天下人开了这个眼呢!”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条粉红斑纹的毒蛇。他在捏住这条蛇的七寸时也被毒牙一口咬在命脉上。

  人命……满城罪恶的人命,是要算成罪恶还是算成人命?如果杀,一个屠城的太子是要杀死社稷的根基,如果放——又怎么能放?罪恶遗毒的人命是命,无辜受害的人命就不是命?法不责众的法算什么法,黑白颠倒的法又是什么法?今日一个法不责众可以脱罪,明日是不是聚众杀人也能开释?

  萧玠一阵接一阵地战栗起来。肺中冷气被他一截一截地挤出口鼻,哆哆嗦嗦,吹得桌上灯火摇摇荡荡。萧玠盯着那灯,那火,那凝血一样的光明的余韵……光明。

  萧玠浑身一抖,像亡命之人发现一只可怕的怪兽,转过头死死盯住唐翀。他有些口干舌燥:“光明神的寿诞集会,你们打的什么盘算?”

  他问出口,唐翀反倒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殿下聪慧,咱们柳州城从不缺远道而来、等待宴飨的贵客。”

  坐在一旁的杜筠拧眉,“近期有集会?”

  郑绥便将今年的名单和往年的名单礼单交给他。杜筠迅速翻看,倒吸冷气,正听萧玠问道:“宴飨——什么法会捐赠,你是以此为幌子,打造一个专供上流出入的蜃楼!”

  “殿下。”杜筠出言打断,“此事只怕要恶劣百倍。”

  “我游历四方,听闻前朝曾有官员开办赌坊妓馆牟取暴利,但殿下知道,哪怕在肃帝朝时这二物也绝不准朝臣沾染。此官为了将非法所得的黑钱变成白钱,便兴修佛寺,又捐赠善款。如此一来,这些流水不仅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地入账,还给他镀了再世菩萨的金身。”

  杜筠沉吟:“依我所见,这次所谓的集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有捐款的善人,只怕都是阿芙蓉生意的东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