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62)

2025-12-25

  那笑意似乎镌刻在沈娑婆脸上,他还在笑,他说:“殿下,至亲要杀你的感受,你并不明白。噩梦永远不能成真,但我就是这么过活的。我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应该去死。殿下,他们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萧玠没有去接这段情绪的尾巴,静了一会,继续道:“但何仙丘死了。他死之后,你为什么不收手?”

  沈娑婆反问:“他死了吗?”

  “你亲手杀了他,禁卫当场验了尸,我瞧见了。”

  “眼见未必为实。”沈娑婆笑了笑,“不过现在,他也快出现了。”

  屋里安静下来,春日暧暧,罗帐低垂,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昨夜的麝香腥气。两个情人坐在红床边,却像两个仇人坐在血泊里。好一会,沈娑婆捏住琵琶颈子横抱在怀,终于肯讲那件最残忍的事:“殿下早怀疑了吧。”

  九道旒珠帘子将萧玠的脸隔绝在后,他真实的情绪也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出来。萧玠道:“没有那么早,之前我只以为是你旧疾发作。直到见了虞闻道,他告诉我,他父亲要谋逆。从他的话里,我发现虞山铖对我的日常动向了如指掌。我就知道出了内鬼。”

  “我真的不想怀疑你,但那些画面就往我脑子里跑。我想起追查阿芙蓉案,每次都是你言语点拨。在潮州时,郑绥说了枇杷膏的事,你明明没在当场,却能捻着酸说梨膏。那天晚上我见虞闻道回来,你急了,讲到《搜神记》,但《搜神记》是送你离开柳州后,我为了纾解压力才翻看的,回京之后落在陛下那里,再没有看过……还有,那晚你告诉我,你眼见我和虞闻道相会。但你没有跟出去。”

  萧玠顿了顿,道:“那晚小径潮湿,你鞋底没有泥。你撒谎了。这件事是有人告诉你的。除了地上那只被打碎的茶碗外,你对面的桌上还放着一只。”

  沈娑婆道:“殿下慧眼如炬。”

  萧玠看向他手臂,这件新换的衣裳没有再沾血迹。或许是伤口结疤了,或许,是他已经没有因痛苦而自残的必要。

  萧玠问:“你很早之前就开始割手臂了,你在那时候起,就决定这么做了,是不是?”

  沈娑婆不答,反问:“殿下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萧玠说:“昨晚。”

  他笑了笑,自嘲道:“郎心似铁,非我黔驴之技可以撼动。是我自不量力。”

  萧玠看着袖口露出的一寸手腕,隐约露出沈娑婆昨夜留下的青紫痕迹。他盯着那淤痕,低声道:“怀帝的儿子要报家仇,范汝晖的儿子要报国恨。所以,你找上了我。”

  “可,为什么找上我呢?”

  沈娑婆没有回答。

  萧玠终于把头垂下来,太子礼服的枷锁下,他终于有点像一个被背叛的有情人一样,身体微微抖动。但沈娑婆清楚,他不会为自己流泪,他恨也好爱也罢的眼泪已经在昨晚流尽了。他是个判官,他来不是为别的,只是要明堂宣判。

  果然,萧玠声音响起,真的那么平静:“公然和你好一场,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我依旧不后悔。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他,我也不会轻易损伤自己。仅此一次了,七郎,我只允许你伤害我这一次。”

  沈娑婆默了一会,问:“臣还有一些秘密,殿下想听吗?”

  萧玠说:“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来,背着阳光,像一个悲悯又无情的上位者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放在沈娑婆面前。

  那瓶子上悬挂一根红线,是萧玠清洗柳州送走沈娑婆前,沈娑婆明示的殉情之物。

  萧玠道:“窃取玉符、构陷储君之罪非同小可,我不会为你开脱,也不会为你收尸,你的同谋,我一个不会放过。我能做的,只有为你诵经三日,祝你早登极乐,来世莫生帝王家。”

  沈娑婆深深望了他一眼,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臣想与殿下合奏最后一曲。”

  萧玠点头。

  窗边,团团梨花照眼。

  这一刻,萧玠生发出一种近乎恻隐的心绪。不为他们的前情,只为这个人。他无言,从壁上摘下自己那把琵琶,轻轻一拨,沈娑婆已抬手相和。他无法判断从前的知音是有多少算计,但今时今日的弦声,一定是彻彻底底的灵犀。

  刹那的弦动里,萧玠看到了一切:何仙丘的手板、屏风后的人影、跳进人的池塘、罗帐底的手掌,还有很久以前,范汝晖沾血泥的靴底,和萧伯如掼襁褓的玉阶。最后是一张少年笑脸。

  梨花白如春雪。

  他又拨了一下弦,开始了对情人的临终告别。

  ……

  我吞掉那瓶毒酒后,重新抱起琵琶。

  那滑润的液体被吞咽下去,我先感觉喉部被一双手紧紧扼住。被酒液刺激的腺体像我全部的甜言蜜语一样堵塞我的喉咙。我明白,萧玠不会让我说话了。他两任老师都教给他以史为鉴的道理,他从我的花言巧语里栽了太大的跟头也吃了太多的苦头。我想他也明白,我对他的全部谎话,其实少有假话。

  杰出的谎话是一假九真,杰出的说谎者是自欺欺人。这其实和音乐异曲同工。现在,我和萧玠最后一场合奏即将结束,我人生中最杰出的一场演奏即将落幕。我终于可以讲一讲,我对萧玠的谎话、对你们的谎话了。

  我对萧玠的狩猎计划,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早。我被从池塘里捞起来的那个晚上,我的舅舅何仙丘替我擦拭身体。他脸上丑陋的疤痕在灯光下闪动,那是我生母之死为他凿下的伤痕。他为了隐姓埋名地抚养我,主动毁去容貌,甚至抛弃我母亲当政后才恢复的贺氏一族的荣耀,变成一只墙角的尹威和暗室里的老鼠。他真的无怨无悔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在他舐犊般的抚摸中瑟瑟发抖。

  我舅舅说,阿梨儿,这样吧,咱们再做最后一件事。做完,我们就家去。

  家去,哪有家,因无人接管已被今上划归公田的山阳贺家吗?

  我没有问,他也没指望我回答。我舅舅撩开我的头发,冲我的耳朵说,皇太子和他爹闹了一架,要搬到这边来住了。

  皇太子,一个存在于东边云端上的称号。我眼珠动了动,没有说话。这时候,我舅舅已经拿手巾一根一根擦拭我的手。

  他每次看到我那双弹琵琶的手时,眼中总放出过度明亮的病态光芒,我也就知道,我最像生母的是这双手。他捧着我毫无力气的手,像捧着他姐姐弥留之际那五根纤纤玉指一样,说,我是在帮你,阿梨儿,我只想给你拿回你的东西。他爹杀了你父母,毁了你一辈子。好孩子,他占的是你的位置。

  我感觉好笑,到底谁毁了我的一辈子?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说,我不想要,你放过我吧。

  我舅舅仍擦着我的手,边擦边柔声说道,弄死太子。不弄死他,你别想活,也别想死。

  我盯着那只被他捧着的手,被池水浸泡得比手巾还要白,这只死人的手长在我身上,但我居然没有死。

  我可以活,也可以死,但我没法再像鬼魂一样受他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监视,没法再喘着气,却做一块彻头彻尾的死肉。

  我问,太子倒了,你就放我走?

  我舅舅笑,就放你走。

  走、走……走!我必须得走。

  太子萧玠一度成为唯一能把我拉向生天的绳索。哪怕我心知肚明,这大抵是我舅舅放进井里的一条毒蛇。

  太子的身世一直是宫闱秘谈,但在行宫消息网中,却是几乎大白的故事。这是最好做文章的一点,也是最容易让我取其信任的一点。自此,我开始练习那首南地童谣,弹奏时我似乎能看到太子的形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身体像一株病柳一样当风飘摇。

  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萧玠的行踪逃得过寻常宫人的耳目,却逃不过行宫的天罗地网。我父亲燕国的遗民和我母亲教坊的遗党一起,在完成对太子的搜寻工作后,构成接下来整个演出的幕后人员和舞台背景。

  在听见萧玠的琵琶声前,我已然知道他置身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