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63)

2025-12-25

  接下来,我第一次见到萧玠,和我想象的同也不同。

  万树梨花,纷纷如雪,他看到我时的神态分明是一只惊鸿。我用他脐带连接的音乐安抚了他。这首曲子,我为了这个初遇练过成千上万遍。

  但不得不说,萧玠的音乐也俘获了我偶尔活着的一部分。他太有天赋,太有灵性了。他完全不像个人,而是个动物,精灵,一切自然创造未受人世污染之物。皇帝把他保护得真的很好。

  这次被音乐唤起的恻隐,让我放弃了刺杀之计。

  如果事成之后我能走,我真的想活。我得功成身退,我不能做我舅舅复仇成功后弃置的断刃。

  我想要自由。

  这天夜里,游骑将军郑绥的马蹄惊醒了整座行宫。接着,西暖阁传来太子夜出的消息,不一会我被告知,萧玠闯进了女浴的芙蓉汤池。

  这是我接近萧玠的绝佳时机。

  为此,我迅速导演了第一场完整的情景剧。那位出身燕国的箜篌手忆奴,负责带着她的情人去芙蓉池偷情,再将萧玠当场撞破。在萧玠手忙脚乱之际,在窗下等待多时的我出声将二人惊动。这既引出我接下来替萧玠解困,又为她对萧玠的揭发埋伏。

  我发现了萧玠遗落的铜钱。

  这也成为我替萧玠顶罪的重要道具。我必须取得他的感激和信任。

  这是一步险棋,因为我对他的维护没有十足的动机。当然,更得有我舅舅和我互唱红白脸的配合。他极力钉死我的罪名,就是为了落实萧玠的愧疚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夜,我发现了萧玠的另一个秘密。

  在忆奴到场之前,我目睹了萧玠的自卝渎。

  即将结束时,他叫了一个名字。我分辨出那是游骑将军之名,也就明白他今日的离席所为何事。

  大梁的皇太子,皇帝唯一的儿子,是个龙阳。

  这让我重新思考整个计划的定位。我本想做他的知音在侧,现如今,未必不可以更进一步。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自由。哪怕是死的自由。

  按计,我赢得了萧玠的信任,但实在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审问。他太冷静,太敏锐,眼睛太毒辣了。皇帝几乎一开始就窥破了我的居心叵测,但幸亏萧玠夹在父子矛盾的围墙里,对外界环境的危机无知无觉。

  我就这么被萧玠强行保了下来。

  相处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低估了萧玠的聪慧。他迅速判断出行宫眼线的存在,甚至找出与朝臣走动的一条暗线春玲儿。要知道,春玲儿人在教坊,一旦深挖下去,她和我父母之间的主仆关系也难以遮掩。

  春玲儿必须死。

  当天,我舅舅找到我,要我不再插手此事。我问,春玲儿出事,不就摸到了朝臣的关系?

  我舅舅笑了,狗咬狗的好戏,这不正巧吗?

  我舅舅坐在灯下,像一段枯木,又像一条伪装枯木的河鳄。我突然想起,迫死我生母的有两拨人,一拨是造反的今上,一拨是逼宫的世族。

  他和世族合作,有无互通。但同时,世族也是我舅舅的必杀之仇。

  不管是借朝臣之力削弱皇帝,还是借皇帝之手铲除世族,对他而言,都是大仇得报。

  我遍体生寒。

  原来如此。

  我既是我母亲的骨肉,又是迫死我母亲的凶手的种。

  他要我活,也不肯放过我。

  我受不了了。

  我得走,我得赶紧走。

  还记得萧玠在行宫那场无缘无故的重病吗?皇帝几乎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物。

  因为我就藏在萧玠身边,而我的工具早已毁掉。

  是的,我给萧玠修的那副琵琶弦,上的弦油是一种叫做锦花枯的毒油。常日触碰,毒入肌骨,性命即危。

  萧玠如期病倒,我的生天近在眼前。他一死,我就自由了,我终于能自由了。

  但我依旧喘不过气来。

  病榻上,萧玠看着我,拉过我的手说,多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我流下眼泪。

  他那根生命的蜡烛几乎被蜡油淹没,他却仍执意点燃。他撑着逼皇帝娶妻,打理自己的后事,有天我来弹琵琶,看他打开箱奁,把所有的东西铺在床上,估计是他从小到大的衣服玩意,我看他的手从一只断头风筝上掠过,捧起一条撕裂的深红衣服边,紧紧抱在怀里。

  他开始等待他南秦的父亲。等了一天、两天、十二天。

  第十二天,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眼泪。

  萧玠终于病危。

  我后悔了。

  据传锦花枯之毒至今未有解药,从南秦而来的郑挽青告诉我们,大部分据传是不牢靠的。幸亏不牢靠。

  萧玠活了过来,谢天谢地他活了过来。他居然活了过来。他怎么就活了过来。

  萧玠好转的一个夜晚,我舅舅再度找到我。他丧心病狂的那一面再次暴露出来,他掐住我的脖子说,轻声细语说,杀了他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你是个乖孩子,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孩子。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家去。你就能自由。

  我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问,一定要杀他?

  一定要杀他。我舅舅说,他死了,皇帝怎么活得下去?

  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阿梨儿,这是你母亲的皇位,这是你的皇位!他们父子鸠占鹊巢那么多年了!你要拿回来,你要替你母亲拿回来!

  我看着他,问,我们不是家去吗?

  我舅舅笑,怎么不是家去?东宫跟前的那棵梨树是你娘亲手为你种的,甘露殿,本该是你的家呀。

  他那五根手指在我咽喉的感觉,和最后那杯毒酒发作时的感觉几乎无二。我知道,我舅舅活一天,我就不得自由。

  这次,我开始了一个人的计划。

  我要毁掉这座压了我十数年的蓬莱仙丘。

  凭我一人之力,实难杀我老谋深算的舅舅,所以要借一个更老谋深算之人的手。

  我知道皇帝仍在追究毒害太子的凶手,而这时候,教坊的香官行动了。

  香官的身份只有一层,一层是教坊管理排箫的吏员,一层是王氏兄弟安插的眼线。他和我舅舅,只有第一层的上下级关系,也就是说,他埋放偶人的行动,只是世家的安排。

  他为了方便行动,前一日专门拜访我舅舅,请求让他跟随献乐的教坊队伍同去东宫。

  这样外人看来,二人就有了私相授受的时机。

  这也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皇帝太过老辣,我不敢直接嫁祸,只能先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和太子能有何仇怨?背后肯定是有人指使或栽赃。想从我身上把我舅舅查出来,太容易了。而所有证据指向我舅舅时,香官为了隐蔽他真正的上线、那对王氏兄弟,绝对会一口咬死在我舅舅身上。

  这是个几乎万无一失的妙局。

  那一失是,我的真正身份很容易露出破绽。

  行宫中我生父母的遗党绝对守口如瓶,就怕我舅舅玉石俱焚。

  所以在皇后太子面前,我铤而走险,完成了一次“救驾”。

  他藏在腰带里的匕首我太过熟悉,我扑身上前,借衣袖遮掩将匕首拔出刺进他胸口,把所有的秘密关在死人的嘴里。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手刃了十七年的噩梦。

  我以为我自由了。

  我紧绷了十七年的神经松坼下来,终于能放出一点恍恍惚惚的真正情绪。那一段时间,萧玠对我百般呵护。我发现他是个很天真的孩子,天真和聪慧并不冲突。我伤害过他,但那时我突然有点庆幸,我的那些伤害,没给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到此为止吧。

  和萧玠相忘江湖,或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我离开东宫,准备往江南去。听说江南风光好,到了冬天枝头还有绿芽,腊月的池塘跳下去也不会撞到寒冰。我那天感觉,这是我十七年来真真正正活着的第一天。

  直到我准备启程,去教坊北巷收拾行囊。

  深夜,我原本该一旁漆黑的窗户里,点着一盏灯。灯边坐着我本该死去的舅舅。我舅舅冲我笑,跟十七年来我在他手底过的每个夜晚一样。

  我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