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明白了郑绥当年为什么在这么多事情上缄口不言。
事涉军国机要,他只能频繁离去,频繁闭口,频繁被错过,频繁迟一步。
见他不语,郑绥又解释道:“我手头事务加紧做完才回来的。到了十七年……陛下不放心你,有意让我看护,便调我回来,只需有必要事务时回去,平时不用一直在那边靠着。”
萧玠笑一笑,示意没事,问:“你那时候在哪边?”
郑绥眼神有些变化,问:“殿下还记得,奉皇十五年那个冬天,臣给了殿下一幅画吗?”
萧玠睁大眼睛。
他病重垂危之时,郑绥疾奔回京,透露出一些真相的碎片。
他告诉萧玠,自己所去并非崤北,而是另一个机要之地。那里是秦灼曾经的汤沐邑之一,有一座九层宝塔式的光明神祠,里面供奉一座依照秦灼形貌所铸的光明神像。郑绥对着神像画了一幅人像,以慰萧玠的思亲之情。
军机、汤沐邑、光明祠……这些提示在萧玠脑中拼出一个愈发清晰的念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
郑绥未答,拉过萧玠掌心,缓慢写了三个字。
“臣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件事。”郑绥将他手掌合成拳头,“那座光明神像是陛下派人铸的,但那座塔,是早在奉皇二年秦公就命人修建的。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在很久之前就孕育了,这个地方,不是陛下一个人创办的。”
他抬手替萧玠擦了把脸,叹道:“只是那里程忠也知道。潮州案发后,陛下便命所有人员全部迁离,改换新址。但那座塔仍保留着。”
萧玠问:“不会很招摇吗?”
郑绥想了想,“像个遗址。”
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说话,只是握手。烛辉脉脉流动,天河般将两人都包裹。
过了一会,郑绥又道:“九层塔的旧图纸在我这里,有空带给你。如果哪天想去看,我陪你去看看。但第九层不要点灯,这是禁令。”
萧玠不解:“这是什么说法?”
郑绥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你看过图纸就清楚了。秦公把一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到,像如果营地被发现,积年的痕迹和机要又无法及时清理,这座塔就能派上大用场。虽然我觉得,陛下保留它,不一定是公心。”
萧玠笑了笑:“我是近些年才明白,私器公用,有时候就是公器私用。”
郑绥注视他,再开口,已经成了闲话时的温柔:“受凉了么?我听今天咳嗽了几声。”
萧玠靠到枕上,“没,今儿心里着急,呛了一下。”
郑绥问:“枇杷膏还有么?”
这话像个弹丸,一下子把萧玠的思绪从父辈爱恨上一击飞去,飞到自己身上,飞到从前,好多年前,也是这么对床躺着,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两个人头一回迈进彼此生命的河流里,还不知道对方在自己未来将占据怎样的一席之地。男孩郑绥从萧玠床边卧着,半夜听见咳嗽一个滚翻起来,一面替萧玠抚背一面急切问道:怎么咳的这么厉害,臣去熬药,东宫有没有枇杷膏?
萧玠答:“没了。”
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些心酸,低声道:“你赶紧好起来,不然谁给我熬?”
郑绥一下子失掉从容,忙答应:“好,我赶紧好起来,我好了给你熬。”
萧玠再度躺下,却没有躺回自己枕上。他脑袋抵在郑绥床沿,头发挨着衣袖靠在郑绥手臂边。这样没有一寸肌肤相贴的欲退还迎的依靠,却是萧玠心底比结衣裳结心肠都要牢稳的死结。除了萧恒和郑绥,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找到过这种感觉。坚定地,像磐石一片。
***
萧玠清晨醒来时,正见郑绥撑身侧起。他本还迷迷糊糊,当即吓了个激灵,叫道:“你干什么!”
郑绥也叫他一嗓子吓住,缓过神后失笑:“我想起。”
萧玠板着脸道:“不成,太医嘱咐怎么都要静卧七日。你起来做什么?”
郑绥难得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更衣。”
萧玠愣了。
他面皮一下子红透,自己支吾起来:“我……我来帮你。”
郑绥有些不自在:“臣自己来就好。”
萧玠心一横,“那三年我但凡发热,都是你给我擦身。”
他本意要说服郑绥也说服自己,结果一想那情形,脸颊更是发烫。再这么磨蹭下去还不知出什么事,便横下心替郑绥解裤带。
郑绥忙道:“不用,真不用。”
萧玠不敢抬头看他,只道:“都是男人怕什么。”
郑绥昨日被担回来后只去了上衣,仍穿代天检阅时那条绢裤,腰间几条盘络有些复杂。萧玠本就紧张,手指越抖越缠作一团,便半跪下给他解。
郑绥大骇,忙要扶他,萧玠低声道:“你站着!这就好了。”
等他终于把那条躞蹀带丢到一旁,将外裤褪下,手脚已经冰凉。这时,郑绥一条手臂叫他撑在自己肩上,下卝身只一条绢绸亵裤。
已经看出大小形状。
且不是偃兵之态。
第115章
萧玠脑中一空,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脸正冲郑绥腿间,不知是不是眼花,那层布料似乎有了变化,像峰峦一样隐秘地隆起了。
他听见郑绥低低道:“别看了。”
萧玠深吸口气,忙挪开眼睛,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郑绥声音似乎有些哑:“我不是要冒犯你,是早晨。”
萧玠应:“我晓得。”
郑绥手掌仍撑在他颈后,突然一条烙铁般滚烫起来。萧玠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突然听郑绥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行。”
萧玠立即打断:“你怎么行?”
他眼中突然又是那景象,脱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郑绥一下笑了,手轻轻捏了捏他后颈,道:“去吧。”
萧玠不知怎么,真听他的话出去了,掩门时正见郑绥将那条躞蹀带搭到屏风上。、
那是座矮屏,只拦到他腰际,萧玠似乎听到极轻薄的布料摩擦声,和一道极压抑、但仍从鼻中溢出的粗气。
他果然不是更衣。真的不是。
萧玠一下子把门合上,后背抵门,身体像一个久放缩水的桃子,渐渐干瘪成那么小一个酸苦的核。门内那声不可能被他听见的低喘响起时,萧玠叫一串毫无预兆掉出来的眼泪吓了一跳。
他手指扣紧门上雕花,才能把自己钉在地上不至于倒下去。两人辞宫之后,朝夕相对已有三年。这三年他和郑绥待了一千多个早晨,如何也默知过十数个这样尴尬的早晨,但郑绥没有一个早晨像今早如此难以自禁。萧玠不敢知道这意味什么。他不敢打破这层不知道。
萧玠终于找到自己手脚,摸索着从地上爬起,继而急于找回镇定。他得说点什么。于是他乱七八糟地吩咐:“瑞官,你一会看看小郑将军怎么样,别进去,问他要不要上药。我出去一趟……我去书房,对、你帮我烧水抬去书房,我要洗澡。我昨晚没洗澡。”
***
等萧玠收拾停当,从门口徘徊许久,才再度叩响殿门。
没有人应。
他心里发慌,顾不得什么忙推门进去,见围好的屏风已然拉开,帷幔也全部打起,阁中空无一人。
萧玠忙问:“小郑将军呢?”
瑞官道:“将军府启奏过陛下,将人接走了。”
萧玠急道:“走了?他这么重的伤,怎么走的?”
瑞官道:“皇后殿下命人搭了软轿,把将军好好抬出去的。冠军大将军说本该面见殿下的,但兵部事务紧急移交到他手里,将军着急去前廷受领印信。”
萧玠愣了愣,问:“他没留什么话?没嘱咐我什么吗?”
瑞官仔细回想,摇头:“的确没有。”
萧玠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