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官见他盯着床铺看,似乎那里还躺着人。郑绥起身后又是更衣又是移动,兵荒马乱地来不及收拾。那床秋香色薄被掀在一旁,他做伴读时盖的一床青色绸面被子当了褥子,犹留着几道皱痕。那条躞蹀带仍搭在屏风上,没跟其他王孙公子似的挂香囊挂玉佩,挂的是一串黄铜军牌,每一个都刻着名字,萧玠知道这是他亲手收殓的亲军尸骨。
郑绥不是没有噩梦,只是郑绥不表示。
郑绥也不是没有欲望。
只是从不在萧玠面前展露而已。
可自己的那些情事,却未向郑绥遮掩过分毫。
自己和虞闻道上过床,和沈娑婆也上过床,甚至跟沈娑婆多次温存郑绥都撞见过……他心里怎么想?
他会觉得自己淫卝荡吗,会觉得自己放.浪轻浮吗?
除尴尬外,他没有一点鄙夷不屑吗?
他今早的欲望和自己有关吗?
会有爱吗?
萧玠扶着床幌,在床边缓缓坐下,慢慢从床上蜷成一团。只是被中已无郑绥的余温,冷透顶了。
***
郑绥带伤出逃后,萧玠竟没去寻他。虞闻道遗留的白玉扳指还在手上,跟洞房夜检验处子的喜帕一样紧紧捆缚住他。他心底对虞闻道总是有几分感情的责任的,甚至还有几分守贞的责任。虞闻道爱他,为他背亲而死,这样生死相许的感情,萧玠以为自己本能为他守志终身。
在大梁朝,忠贞检验的除了烈妇还有君子,萧玠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从一而终,但一直沦于命运的玩弄。
郑绥似乎也明白他的挣扎,再未进东宫见过他。
期间朝廷略有波动,萧恒将火炮甲营涉事官吏全部清换,也迅速查清卜南山的曾经身份:他父亲曾在虞成柏麾下效力。
神威将军炮炸炮一案,当是他刺驾无疑。
这些年行刺太子之事有增无减,前朝旧人更是遍布天下,萧恒不可能一一网罗格杀。在增加东宫卫兵力、戒严皇城之际,萧恒开始教授萧玠一些防身之术。萧玠的身体不适宜习武,萧恒便着意教些药理蛊物以及暗器操作,以及面具的制作使用。
直到再往后,萧玠才知卜南山事竟是郑绥亲自带伤追查,但从头至尾,郑绥没有和他对接过一次。
他不来,他名义的老婆却径登东宫。
这些日萧玠精神不济,每晚要靠安神汤药入眠。梦中昏昏沉沉之际,感觉身边有什么拱动,多手多脚地扒在他身上。
萧玠一惊而醒,先看见怀里一个扎两揪的小脑袋,脸蛋往他颈边拱。
萧玠笑着搂住她,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垂帘外响起崔鲲的声音:“家里就要没大人,只能领她来你这儿。”
萧玠只穿件寝衣,更不好当她的面更换,便一条手臂拢过旭章,倚枕问她:“你干什么去?”
崔鲲从桌边坐下,似乎在嗑瓜子,道:“殿下忘了,臣是潮州刺史,这次是回京述职。在京中已经逗留一月有余,再不回去,岂不就成了尸位素餐的昏官?”
萧玠问:“她爹呢?”
崔鲲道:“她爹不是去督察么?”
“督察?”
“是,火炮甲营不成,但其他的不能耽搁。如今放眼朝中,可堪托付的年轻将领也就郑宁之一个。陛下转授他忠武将军的衔,外派他去监管。”崔鲲听得帘里沉默下来,察觉不对,“怎么,你不知道?他没和你说?”
帘中仍是一片寂静。
“他还让我转交一张宝塔图纸,我给你放桌上了。”崔鲲忍不住问:“你俩究竟怎么了?”
帘内窸窣动了一下,萧玠问:“他伤好了?这样着急赶去,再复发怎么办?”
崔鲲又嗑一枚瓜子,“殿下,这是国事。”
听着那人又不说话,崔鲲道:“他过两日就动身,你不去送送他?这次带兵不比其他,很机密,十年八年不回来也有可能。到时候挈妇将雏地回来,也有可能。”
萧玠声音似乎有些哑:“你是他夫人,他去挈什么妇?”
崔鲲哦一声:“忘了告诉你,我俩和离了。”
话音刚落,帘里一下坐起个人影。
萧玠紧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临行之前。”崔鲲道,“小郑心有侠义,先是借婚姻助我入仕,后来怕我一个人担不住流言,又是几年没有和离。五年之内,君子之交,秋毫无犯,放在天下男人里也算是奇闻一件。现如今臣也算站稳脚跟百毒不侵了,实不忍继续耽误他,各放自由之身罢。”
萧玠问:“耽误?”
崔鲲道:“万一他有心上人呢。”
萧玠只是默然。
她将女儿送来,辞行完毕,功成身退。崔鲲远去的脚步声里,旭章窝在萧玠怀中小声叫道:“阿耶,阿耶?”
萧玠回神,垂首问:“什么?”
旭章小脸埋在绣枕上,深深吸一口气:“阿耶的枕头好香呀。”
萧玠笑了笑,从枕下摸出一只香囊。是以降真香为君配的一只,这几日刚刚做好。
旭章忙抱在手心,“就是这个味道,戴在身上就是一身阿耶的味啦。”
童言无忌,却戳中了萧玠几分隐晦心事。他将那香囊搁远,道:“小孩子戴不得的。”
旭章问:“那爹能戴吗?”
萧玠笑笑:“得看看你爹愿不愿意。”
说起她爹,旭章想起什么,抓过自己腰间的小囊袋,从里面摸出一只小瓶。萧玠一看就晓得缘故,问:“爹给你的?”
旭章道:“爹说这个治咳嗽,要阿耶多吃。”
萧玠接在手里,小小的一瓶,叫旭章在怀里揣久了,带着淡淡温暖。
自己不肯讲一句,非要女儿做青鸟。
见旭章眨着大眼睛等他,萧玠便打起精神,笑问:“就这点,吃完了呢?”
旭章道:“爹熬了好多好多,吃完还有的。”
萧玠笑道:“你当爹是个无底洞吗?叫阿耶怎么掏都掏不空的。”
旭章脸贴到他怀里,小声道:“反正每次阿耶想要什么,爹总能变来。”
是吗?萧玠回想,发现似乎真是如此。郑绥对他从来有求必应。
那这次,他怎么没把自己变过来?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崔鲲辞京,郑绥动身。
自始至终太子未曾出面。
郑绥去东宫拜见,瑞官抱歉道:太子清早去白龙山祭奠阿子,还未回宫。
现在不是阿子的生日也不是忌日。郑绥明白,萧玠在躲他,便告辞走了。
郑绥晌午出宫,下午出行。
火炮乙营的统率共有两人,一个是他这个后起之秀,一个便是威名赫赫的老将赵荔城。两人行进路线不同,便分别前行。由于火炮乙营驻扎西南,且驻地隐秘,郑绥便未带车从,一个人转水路前进。
行船的是一双夫妇,船舱分隔两室,正好能住两家客人。船上靠水吃水,丈夫掌船,娘子采菱,这时节红菱正好,积满一甲板。舟娘子一个人忙活不过来,郑绥便出舱帮忙。
舟娘子笑道:“听郎君口音不像南方人。”
郑绥道:“老家在崤北。”
舟娘子奇道:“都说崤北苦寒,结冻的河面走人马都够了,郎君这活倒做的利索。”
郑绥笑道:“去吴州住过一段。”
他接过短刀,把根茎拢成一把切断,问舟娘子:“放篮子里么?”
舟娘子啧然:“郎君果然是个过日子的。从前不少北方的客人也来帮手,把菱秧全当草根扔了,却不知这才是美味。郎君自家也做菱秧丸子么?”
郑绥把切好的菱秧放进篮子,继续动刀,道:“家里的不吃荤,只煲过汤吃。”
舟娘子道:“这就是你外行了,你拿豆腐荠菜和菱角菜切得细碎,再取鸡头菱磨粉调匀,做素丸子,比肉丸子还要鲜。”
郑绥笑道:“受教,我一会找纸笔记一记,还望娘子不吝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