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章的消息在秋季的最后一天传到菊崖县。
萧玠赶往粥棚的路上遇到送粮回来的菊崖主簿,照例找他要最新战报。主簿将郑绥亲笔的文书递给他,同时说:“有了郑娘子的消息。”
萧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这个郑娘子指的是谁。他感觉心在嗓子眼突突跳着,声音给砸成一块一块。他问在哪里旭章在哪里?主簿不敢看他的眼睛,“臣运送粮车时正逢齐军使者和郑将军接洽,他们送上来一块玉佩。”
“玉佩,什么玉佩,太阳玉佩吗?一块脂玉的太阳玉佩吗?”萧玠压根不知道声音怎么跑出来的,不知道自己是叫是喊还是哽咽,“旭章在他们手上……你是说旭章在他们手上?郑宁之怎么没给我写信呢?”
主簿道:“此事干涉两军之战,将军也许不好回禀。”
萧玠握他手腕的五指松脱下来,人也随之一晃,被主簿紧紧扶住。
他完全不敢想,公孙冶已死,公孙铄拿到旭章会把她怎么样?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主簿担忧道:“殿下思女之心臣看在眼里,臣实在不忍殿下日夜熬煎如此忧心。但郑娘子……”
萧玠打断:“我去趟前线。”
主簿忙劝道:“可如今还在打仗,殿下千金之躯……”
“我去趟前线。”萧玠的声音不容置疑,“告诉东方明达,我回来前由他总揽县内一切事务。若有变故立刻写信给我。”
***
萧玠的马蹄在一日之后抵达樾州军营。
郑绥匆匆迎接时,正见萧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他没有刹住脚步,一下子撞在郑绥怀里,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抓紧郑绥手臂,连声问:“你怎么能瞒我呢,她也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瞒我呢?”
郑绥暗示般地叫道:“殿下。”
萧玠的混乱状态一下子云障一样被拨开一隙。他在郑绥身后看到一个服制殊异的中年人,立即判断出这是公孙铄的使节。
齐使盯着萧玠,两只瞳仁闪烁乌鸦眼中的绿光,他笑道:“想必这就是太子殿下,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与殿下面谈最为妥当。”
郑绥声音冷厉:“我的意思已经跟贵使说得很明白了。”
齐使笑道:“自然,可郑娘子到底是太子之女。而且公孙将军的诚意,郑将军还没听到一半。”
郑绥高大的身形把萧玠遮挡严实,萧玠迅速擦干脸,露出外交时得体的笑容,说:“那就坐下来谈谈吧。”
从帐中落座时萧玠听见棋子落在棋盘的敲击声。他明白今日会谈是齐军的黔驴之技,但也实实在在抓住他的软肋。他的女儿现在被当成一桩交易摆在谈判桌上,他除了愿者上钩别无他法。
萧玠问郑绥:“玉佩呢?”
郑绥顶着他的目光,将东西交给他。
是真的东西。
紧接着,萧玠的目光被玉佩镂刻缝隙里的暗红痕迹吸引了。
是血。
是在旁处沾到的血,是别人的血对不对?绝不可能是旭章的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流血?
齐使似乎没有委蛇之意,单刀直入道:“我们希望太子能够归还飞骑将军的尸首。时日太长,为保留将军死后尊容,望梁太子略治丧仪。”
萧玠说:“可以。”
齐使道:“将军毕竟是断折在太子手里。还望梁太子服素,亲自扶灵相送。”
郑绥坐在萧玠身侧,身形勃然欲动,这时萧玠一只手按住他小臂,轻轻巧巧的一下,却千钧般把他按定了。
萧玠盯着齐使那双乌鸦的眼睛,明白这果然是一只报丧的恶鸟。他声音冷静,说:“你要我给公孙冶披麻戴孝。”
齐使道:“这是公孙铄将军的条件。”
“储君服孝,唯有国丧。”萧玠说,“我爹还活着。”
齐使冷笑:“那太子是不肯答应了。”
“说说你们其他条件。”萧玠道,“这件事不足以让郑将军如此失态。”
齐使笑道:“我们将军很钦佩殿下的手腕,等殿下送棺抵达后,愿与殿下共饮相商此后事宜,未必不能干戈化玉帛。”
萧玠也笑了:“贵国挑动干戈让樾州流血十里,如今大势已去,倒开始惦记玉帛了。但我相信,公孙将军的醉翁之意,不只是共饮这么简单吧?”
齐使道:“到底是入我营地,为示诚意,还请太子只身赴约。”
军营寂静下来。
萧玠手掌仍按在郑绥手臂上,最后一缕焦虑神情也烟消云散。他轻轻道:“这样。”
齐使道:“梁太子只说应不应吧。”
萧玠笑起来:“公孙将军好大的气魄,就不怕我看似赴约,暗中命众攻破你们齐国大营吗?”
齐使眼中精光闪烁,“所以,梁太子赴约期间,还请贵军后退十里。”
这句话后他盯紧萧玠的脸,见萧玠双眸斩动一下,接着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
萧玠清清淡淡的笑意里不带一丝感情:“郑将军方才没有立斩足下,真是度量宏大。还是说贵主果真愚蠢透顶,认为拿一个孩子就能换取我城池百姓,就能洗清这累累血债吗?”
齐使腾地站起身,乌鸦振翅飞向腐肉的声音在帐中盘旋飞翔。齐使愤怒道:“梁太子慎言。”
“不斩来使,已经是我对贵军最大的仁慈。”萧玠看向他,“我也奉劝公孙将军一句,郑旭章若损伤毫发,我会把他和公孙冶的遗体一起挫骨扬灰。君无戏言,我说到做到。”
齐使气急败坏离去后,萧玠坐在帐中久久未动,但手终于从郑绥手臂上收回去,像一根枯萎的女萝终究脱离松枝坠落于地。
他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喉咙说:“公孙冶的尸首还在我手里,齐人安土重迁,一定想让他葬回故土。他们就算用计,现在也不敢对旭章下什么毒手。我们还有时间。”
萧玠站起身,像复活一样地振奋起来,在帐中一圈一圈踱着步喃喃:“他们不敢杀旭章,绝对不敢……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办法。齐军的本营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他转到第二圈时郑绥大步走上来抱住他。
萧玠的动作一下子断掉,像一只受惊的猫在郑绥怀里轻轻打颤。郑绥的大手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萧玠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一条死蛇似的绵软下来。他脸埋在郑绥胸甲间,哑声说:“不能退兵,我也不能去。这不是家事是国事……拿住旭章我们已经被掣肘到如此地步,拿住我呢?”
郑绥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宁之……”萧玠低低叫道,“郑宁之!”
他痛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把女儿弄没了,我女儿要没了!”
郑绥两条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被不知是谁的泪水打湿脸颊。郑绥知道萧玠的眼泪可以像孟姜女一样哭倒城墙,但太子的决定更像新建的长城一样坚不可摧。
奉皇二十一年十一月十日,齐使至,无功而返。
翌日,萧玠下令全面反攻。
在郑绥抵达菊崖之日,战报也送达甘露殿御案之上,萧恒当即对大梁西部南部战局做出整体部署。相邻两州之军相继赶到,如今皆于帐下听命。与此同时,梁齐大军再度于西塞交火,大梁举国进入战时状态。
各地皆兵,而此处已有胜势,对整个战局都会起到扭转作用。为此,萧玠更不可能舍弃樾州。
那他舍弃的只有一人。
郑绥率军出击,军帐之中,萧玠再度捻动腕上佛珠,珠子却因丝线松散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公孙铄估计会拿旭章祭旗了。
萧玠垂手拢了一把,仅握住的一粒也从他指缝跳走,跌跌撞撞滚到帐边,碰到一只官靴。
一只素手低下,将那粒佛珠拾起,交到萧玠面前。
萧玠许久不见这女孩,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行问候:“臣柳州织造虞仙翚,奉崔使君之命运送冬衣二万件,作将士御寒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