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仙翚容貌长开,眉目间略带出虞闻道的影子,只是一个明亮,一个冷艳。她走进帐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这不属于冬季也不属于樾州的香气,萧玠总觉得在哪里曾经闻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也有些疑问,虞仙翚一个柳州官员何故听从潮州长官的差遣,但如今也没有追问的气力,只道:“劳累虞姑长途跋涉。虞姑纺织革新,又亲送冬衣,功在社稷。军营到底是前线,我叫人送虞姑去菊崖安置。”
虞仙翚道:“战时不比以往,何须为臣一身劳动人力。使君无旨不好擅离潮州,望臣转告几句话。旭章曾对使君说,传闻西施颦蹙而多病,念殿下亦是,她愿为殿下展眉良药。她若有知,也必不愿见殿下自苦若此。”
萧玠勉强笑了笑:“多谢鹏英劝慰,她心里也不好受。”
虞仙翚叹道:“得知旭章失落后,使君也是镇日愁眉不展。不到一个月,衣带已经宽了两寸。”
萧玠听在耳中,一缕思绪闪过,尚未开口再问,帐子已经再度被打起。
主簿拱手入内,朝萧玠一揖,“殿下传召微臣?”
萧玠颔首,“是。虞姑先出帐歇息吧——有些粮草的事,我想问问你。”
虞仙翚告退,主簿低眉顺眼的脸隐在帐影里,“但听殿下吩咐。”
萧玠弯腰去捡佛珠,边道:“公孙铄败军之日不远,也要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一个月来,菊崖往军营运送粮车共计二百辆,军粮三百余袋,都是由你负责。每次虽略有延误,但都能平安送到。这是大功。”
主簿忙道:“此臣职分所在,岂敢论功?山路实在难行,在路上有所蹉跎,是臣之过。”
萧玠笑了笑,“一开始这件事我本想交给黄县尉做,但他当日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军粮又是重中之重不能耽搁。东方县令是一县之长不能离身,只有你最为合适。你也的确不负所托,送来的粮食的确足够士卒吃用。”
萧玠话锋一转,“我听黄县尉说,齐军入樾之前,你曾经去了趟州府,代尤县令向闻慎行闻刺史祝寿。”
主簿道:“是,明府本该亲自前去,但县里报上来的税目出了岔子,明府便派臣前往。”
萧玠颔首,将最后一粒佛珠合在掌心,站起身看向他,“所以你在那里,见到了樾州司马寇丹心。”
郑绥围攻主城,已经跟这个叛国罪臣打过照面,寇丹心卖国之名上下皆闻。主簿惊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玠道:“有长官驱遣,名正言顺。这样一来你和齐贼内外勾结,也叫人无知无觉。就和你借我的粮车给公孙铄运粮一样。”
主簿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叫道:“殿下明察秋毫,臣绝不敢有如此叛国背主之举啊!”
萧玠道:“你很聪明,知道郑将军会检查粮车和粮袋数量,却不会拆开袋子一一验看。所以你把一半的粮食在半路匀出来,把喂牲口的麸糠掺进去。这样一来,依旧是二百车三千袋运到军营,却有一百车一千余袋的粮食填了公孙的肚子。就算郑将军和将士们发现掺有麸皮,也会认为菊崖县口粮将尽,不得已才持此充数。不但不会追究,还会向我隐瞒。如此大才只做一个主簿,岂不可惜!”
主簿伏在地上,冷汗直流,“是臣办事不力,当是部下贪粮私自昧了下来,臣回去一定严查此事。殿下若以此定臣通敌之罪,臣着实冤枉!”
萧玠道:“我晓得樾州出了奸细,但菊崖当时未受屠戮,我只以为奸细出在州府里。直到那天,你报给我说齐使有了旭章的消息。”
“我从菊崖赶去军营用了半天,齐使依旧逗留在此。若你去时他们就已经在军营之中,我到时还没有离开,岂不是待了整整一个日夜?一个日夜,他们的条件和郑将军都没有讲到一半,来做什么,打秋风吗?”
萧玠把掌中佛珠撂在案上,有些好笑,“太着急让我过来换我女儿,把这么简单的事想岔了?”
他继续道:“但我很疑惑,你既然潜伏内部,怎么没有为齐军带路攻入菊崖。后来我想明白,你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郑绥留下了一支精兵将菊崖包围其中,五步一岗,堪称铜墙铁壁。就算你能带人过来,郑绥的纪律也不会容许任何身份不明之人入城,相反,你这条内线还会就此折断。后来我派人监看你,发现你又动了其他脑筋,你趁运粮之际拿草杆标记路线。你不奇怪齐国为什么一直往我们的陷阱里掉吗?”
萧玠笑了笑:“因为他们收到的地形图,变成了郑绥的伏击地。”
主簿没有抬头,伏在地上的身形像条狗。但狗能守家,他能干什么呢?
萧玠想着,听到他阴森森道:“太子雄才大略,在下佩服,只是没有想到,太子殿下是个宁肯食子的狠心肠。”
“是你卖了樾州。”萧玠依旧不敢置信,“你一个樾州人,你卖了樾州?”
“我不是樾州人,我是齐国人。我在大梁卑躬屈膝过了十三年,就是为了今天!寇丹心贪污军饷的证据就捏在我手里,我要他大开城门,他也只能俯首听命!只恨尤尚恩严防死守,未能把大军带进县内,不然北崖早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主簿厉声叫起,早已侍立在侧的将士立刻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我今虽一死,却换得樾州绝户,值!”他狂乱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神秘微笑,“萧太子,你的确是个金口玉言的材料。你知道公孙将军为什么选定樾州吗?自卖自家,真是大开眼界!”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萧玠冲过去攥紧他的衣领,“你是说樾州还有奸细,什么人,说!”
“你会见到他的。”主簿笑道,“只是不知道你是先见到他,还是先见到你女儿的尸体!”
为防他自尽,两旁将士当即拔出枚条塞在他嘴里。萧玠站起身,道:“不论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我要他亲眼看我王军克胜齐师。”
主簿被押出帐去,意图咬舌的血涎从他口中溢出溅落在地,拖成一道蚯蚓形状扭曲挣扎的血线。
萧玠从椅中缓缓坐下,心中一片惊悸。
看来尤尚恩对奸细之事早有怀疑,只是不确定是谁,又不能随意猜忌动摇人心,所以他假意投敌、埋藏火砲之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而听主簿的意思,能够左右战局的,居然是一个奸细。这个奸细,似乎还是樾州人。
萧玠一颗心像扯断的佛珠一般砰砰乱跳。他坐在帐里,却能听到数里之外两军厮杀的声音,千万刀兵撞击之声震动天地,似乎在云间敲响一口浑厚的黄钟。然后满地流遍鲜血,如同云中降下血雨。
战争无止无休,杀戮无止无休,痛苦无止无休。萧玠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热爱杀人,为什么总有人热爱欺凌侮辱侵略人?他们为什么不去治理自己满目疮痍的土地,反而致力于把别的土地变得满目疮痍?
不要死人了。萧玠几乎是乞求。快点结束吧,不要死人了。不管梁人还是齐人,都不要死人了。
最是百姓苦啊。
不知道第几个黄昏,萧玠终于听到尘土一样滚滚而来的呼喝和马蹄。他冲出帐前郑绥先一步迈进来,两个人慈石遇铁一样紧紧抱成一团。
萧玠揪紧他铠甲,揪了一手未干血迹。他额头抵在郑绥下颌角颤声问:“赢了吗,赢了吗?”
“公孙铄弃城而逃,城中齐属尽数俘虏。樾州州府前的公孙大旗已经倒了。”
郑绥扶住他双肩撤开距离,后退一步,向他单膝跪倒,抱拳道:
“臣忠武将军郑绥,率三军将士恭请殿下入城。”
***
当那匹驮负太子的骏马在女墙下停住脚步时,溅满鲜血的城门隆隆打开。东方彻侍立在侧抬头注目,正撞见一轮硕大金阳驭破重重云霭在太子身后高悬苍天。
众目睽睽下,太子松开缰绳翻下马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步行入城。他的脚步重落城内的那一刻宣告樾州正式收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