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13)

2025-12-25

  公孙铄笑道,这就不劳二公子费心。笔墨伺候,让二公子签写军令。

  狼毫蘸墨,被塞进汤惠峦冰冷的手里。公孙冶似笑非笑,推三阻四,二公子旧情未却啊。也是,樾州到底是你的故乡。但你知道我们要打樾州,若有贰心,怎么办呢?

  汤惠峦低眉顺目,将军说哪里话。我被梁皇帝父子远黜,早已离心离德。樾州虽是在下故土,但已无故人。将军以此重任相委,在下感激涕零。

  他把住手腕,走笔如龙。

  那个夜晚,他哆哆嗦嗦地左手提笔,以“抱香”的名义向郑绥去信,写下那泣血涟如的四个字,樾危速救。

  信件之速,居然比不上齐军之速。

  他被携在军营,在公孙旗帜的阴影下,听见樾州城门夜中打开、齐军拔刀狞笑之声,他听到兄弟姐妹的惨叫、嘶嘶舞动的烈焰,以及樾州大地流血的哀号。

  其罪何赎。

  ……

  “你没有给齐军带路。”萧玠深吸口气,“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汤惠峦哑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没有走委蛇山,里面的瘴气野兽太多了他们不敢冒那个险。但除了委蛇山,实在没有别处与齐国接壤。但他们就是找到了一条山路。”

  汤惠峦深吸口气:“是一座很矮的山,被充分开拓过,有专门修好的山路和走道……过了那里,过了那里居然就到了樾州……我本以为他们会走委蛇山,我本以为信会比他们先到……”

  难道舆图有错漏,有这样一处没被记载的山峰?

  “那狼兵呢?”萧玠问,“他们有狼兵,为什么不早早使用,非要等节节败退逐出樾州之后,才来咬这不痛不痒的一口?”

  “齐国的确有狼兵营,但现在还没有投入使用。”汤惠峦道,“在齐营时,公孙铄可能出于威吓之意,带我巡过狼兵营。他们有一种哨子,吹动时能催动狼群,我听到营地外的狗都叫了起来……这是一种征兆,今夜我就是据此判断的。但……”

  “但什么?”

  汤惠峦咳嗽一会,道:“但用哨子催动狼兵,十次里能失败五次,五次中狼群会躁动反戈,反而把不少齐军撕咬吞食……风险太大,战场更是瞬息万变,他们不敢轻易动用。二十年前公孙子茀之后,就已经没有人能训练出一支用于作战的狼军团了。”

  狄皓关皱眉,“但这次狼兵所举的确是公孙军旗,所着也是齐国军服。”

  萧玠问:“俘虏怎么说?”

  狄皓关道:“这应该是一支先锋队,士兵不过五十人。狼群冲破后,几乎被我们格杀殆尽。几个俘虏……在狱中自裁了。”

  没有活口。

  萧玠呼吸急促,说:“没有见公孙铄?”

  狄皓关缓缓摇头。

  他本以为公孙铄丧弟心痛,不顾齐国和谈偏要再挑战争,但如果并非如此呢?

  如果是有人假借齐国之名再次攻城,想让齐梁再陷战火,从而坐收渔利呢?

  这样一个可以无声无息潜入大梁,还已经暗中训练狼兵的第三方……

  萧玠一下子坐到地上。

  狄皓关匆忙搀扶他,萧玠摆摆手,“叔叔,你赶紧把狼兵的军用找出来,能不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二郎,我求你好好再想一想,齐军有什么异常,公孙兄弟和什么人有交集?还有,咬死狼兵是齐军麾下不要松口,对外就说我怒火中烧,有征齐之意……此事非同小可,我先回去给陛下上书。”

  萧玠飞快赶回公廨,整理纸笔要写奏折。旭章坐在屋里念书,见他回来,清清脆脆叫道:“阿耶!”

  萧玠应声,一边研墨一边问:“囡囡在念什么?”

  “爹布置的春秋左传,烛之武退秦师。”

  “哦,”萧玠提笔问,“念到哪里?”

  旭章脆生生答:“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

  萧玠手指一僵,喃喃道:“越国以鄙远……”

  是,齐国西北与大梁毗邻,但和樾州并不接壤。他们和樾州隔着……

  萧玠丢掉笔,掉头去书架翻找舆图。他从樾州和齐国之间,找到了一块幽光闪烁的土地,它像一道隐秘的桥梁也像一支锋利的暗箭连缀在两者之间。

  为什么齐军没有惊动任何隘口如同天降,为什么齐梁即将和谈之际会有狼兵攻城,为什么秦寄会和狼兵一起出现在这里……萧玠之前有无数疑问,在这一刻,所有的真相在那块桥形土地上豁然大白。许多年前他潮州的父亲险些折断于它的主人之手,许多年后,他和樾州再度沦入其股掌之中。

  萧玠听见玉升元年父亲冰冷如铁的声音,今天被他吐出嘴里。

  “西、琼、段、映、蓝。”

 

 

第128章 

  狄皓关举起油灯,照亮狼兵团骑兵所用的鞍鞯马镫,说:“殿下请看,这些东西磨损很小,都是新物。自然,也有可能是战前更换新的战备。但殿下再看这里。”

  他叫人拖来一匹俘获的战马,黑夜之中鸣叫不止,正要扬蹄,就被四个等候已久的士兵一拥而上按倒在地。狄皓关让人将马蹄抬起,萧玠一看,也是新钉的铁掌。

  狄皓关挥手,一个士兵跪地,拿匕首将那铁掌卸下,露出马蹄。狄皓关道:“马蹄底部的钉眼相对窄小光滑,说明在这之前,这匹马没怎么钉过掌。蹄部磨损要比寻常战马严重,也是不钉掌的缘故。不钉掌的马,大部分是野马。”

  萧玠说:“还有一种情况。”

  狄皓关颔首,“西琼敬奉马面神,认为马是生灵之长,骑马作战是马的恩赐。琼兵作战,一律不用马具。而且狼兵袭城当夜,我们的部下听到他们驱马的口哨,以此来控制马的前进和方向。殿下知道,这本是马鞭和缰绳的功用。也就是说,他们的战马虽然配备马具,但在作战时并没有真正使用。那这些东西就只起到一个观看的作用。”

  萧玠了然,“叔叔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给自己的马装配马具来混淆视听。”

  狄皓关点头,“不用鞭策的战马太过显眼了。但马是战场上最重要的武器,战时换马,不是上选。”

  萧玠问:“还有其他的吗?”

  狄皓关说:“我们检查了骑兵尸体,十之有九,皆穿双耳。”

  西琼是少有的男子穿双耳戴耳饰引以为荣的地区。

  萧玠不知道是长生作用还是旁的,只觉胸口胀痛,不得不抓紧栏杆大口呼吸起来。狄皓关晓得他有肺症,大惊失色道:“快叫军医,快叫郎中!”

  萧玠按住他手腕示意不必,自己整条手臂都遏制不住颤抖。

  原来是这个渔翁,怎么是这个渔翁?

  南秦的公夫人,他阿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

  他跪在地上,突然感到二十余年前萧恒锥心刻骨的痛苦。

  秦琼干戈化玉帛,潮州玉升年间的血仇一直未能得报,然后有一天阿耶告诉阿爹,我要结婚啦,就是当年逼得潮州近乎绝户、逼得你杀吃活人恶贯满盈的祸首段映蓝……这种痛苦和愤怒他是怎么忍受下去的?他是怎么看怀着自己孩子的心上人和自己的血仇成亲,还要恭祝百年好合?

  这一刻萧玠痛哭流涕,不为自己,为他当年抗争无果的父亲。为他那桩沉默的痛恨和比痛恨还沉默的,爱。

  这个多少了解帝王家史的狄皓关什么都没说,他伸出手臂,用一个长辈而非臣子的方式把萧玠抱在怀里。萧玠脸埋在双掌之中,浑身颤动许久,哑声说:“孔如期持节将至,梁齐会谈在即,不能在这时候出现分毫差池。叔叔,此事不要对外宣扬。”

  “臣明白。”

  “对西琼那边也不要在明处提防。但训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派人加紧绘制西琼舆图,征做适宜那边气候地形的甲胄。今日回去,由你主持,立即聚集全部四品及以上高级军官,商议伐琼方案。”萧玠已经平静,“狄将军,本宫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