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皓关双膝跪下,“臣必不辱命。”
他将萧玠搀扶起来,斟酌问:“那那位甘郎……”
萧玠遽然转头。
“臣绝对没有探听殿下私隐之意。”狄皓关道,“但甘郎行事并未遮掩,若要对琼作战,他要如何安置,还请殿下示下。”
他说的“安置”,不是“处置”。
萧玠得知,面前这个人能体贴自己的处境,轻声道:“叔叔既然这么说,是知道他和我的关系。我也请叔叔明白,不论何时,我必须保他万全。我其实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子卷进这些事情,但……”
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叫萧玠忍不住自嘲:“罢了,为免生变,能瞒一日是一日。我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他,也不愿和他兵戎相见。等和谈结束,我就送他回南秦。秦公……会晓得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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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即将从硝烟里滑过,和平的消息终于迫近了。樾州人民痛恨齐国,但向往和平。他们对这次和谈的态度像一丛即将枯萎的野花面对一沟污水,内心是痛恨的,但生命是雀跃的。这半年以来,太子萧玠赢得了他们彻底的拥戴,他们再多意见,也愿意跟随这轮旭日去迎接一个和睦的未来。
赶在齐国马车驶来前,崔鲲率先奉旨抵达樾州。萧玠亲自出城相迎,一向淡漠的虞仙翚这次也站在前列,向山口频频张望。晌午时分太阳高悬,金色阳光填满山丘们青色的伤癍,暂时把山城面容粉饰得姣好如初。萧玠听到春风相送的马蹄声,紧接着,一支车马辚辚的队伍驶出山关。为首者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黑马背上,一看见那身影,旭章已经招手叫道:“娘,娘!”
崔鲲先按君臣之礼拜过萧玠,又抱过旭章好好亲了亲。萧玠笑道:“听见你要来,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
崔鲲放下女儿,整理官袍,这时听见人叫:“使君。”
她对上虞仙翚目光,很自然地滑过去,只问萧玠:“没给殿下添麻烦吧?”
萧玠正要答,突然从她目光中领悟,她语中所指不是旭章而是虞仙翚。那股若有似无的杜鹃花香因两人相遇在这座菊花之城中悄然绽放。萧玠微笑道:“虞织造组织妇女劳动,暮为裁衣,朝为晨炊,有功社稷,等安定之后,正要为她具表请功。”
崔鲲提醒虞仙翚,“记得谢恩。”
萧玠笑道:“不拘这些虚礼。”
萧玠亲携了她的手,两个人带着女儿走在前列。崔鲲叹道:“她家本煊赫又逢骤变,小小年纪尝遍人情冷暖,性情本就疏冷。又少年才高,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个性也有些拧巴。殿下不同她计较便是无限天恩了。”
崔鲲难得为人解释这许多话,更少同萧玠讲这些客气话。
萧玠道:“鹏英很器重她。”
“织造离不开她,柳州生计可以说是她撑起了半边天。这么个女孩儿。”崔鲲叹道,“我瞧她,总像瞧见当年的自己。她是一匹千里宝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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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公廨的路上,发生了一支插曲。
临近府狱时,一个皂衣公人边抹眼泪边在大道上烧纸。纸灰纷纷扬扬,沾染萧玠衣裳。萧玠再宽厚待下,无论如何也是冲撞。
东方彻忙走出队伍,去喊那公人:“当街烧纸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向殿下谢罪。”
那公人忙拾掇纸灰,冲萧玠连连磕头求饶,抽噎声还没停住。
东方彻道:“这是黄岩云的兄弟,叫岩峰,州府缺人,岩云便荐他来做个帮手。才任职几天,这就……”
萧玠亲自扶他起来,道:“黄县尉为救我而死,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怪罪他的兄弟?只是白日各有职务,你是不是也该先去做自己的差事?明达,下午送些元宝酒浆,帮我也祭奠一下吧。”
黄岩峰谢恩,仍抓住他手臂不放,问:“殿下,什么时候杀了汤氏狗贼泄愤?我阿兄是听了他的叫喊出去才遇难的,殿下!”
汤惠峦之事分属机要,对外仍是国之奸细,萧玠也不便提起,只得道:“他的事干系重大,我不能私自处决,还要听陛下圣明决断。”
见黄岩峰犹有不忿,东方彻忙打断:“殿下不怪罪你,你也不该得寸进尺。赶紧去忙活吧,刚刚徼巡队还找你呢。”
黄岩峰攥紧拳头,狠狠擦了把脸,抱起没烧完的纸钱告退了。
那堆纸钱烧在大街当中,由公人急忙赶来清扫干净。哪怕站在后侧的虞仙翚,衣襟也沾了灰烬,慢慢掸着衣袖不知想什么。
萧玠对崔鲲道:“厢房已经打扫出来了,一路舟车劳顿,鹏英先稍作歇息。半个时辰后,咱们前堂见面。”
半个时辰又过两刻,萧玠还没等到崔鲲。几个送饭食的婆子说:“倒见了虞织造,似乎给天使量体裁衣去了。要不我们去催一催?”
萧玠笑道:“也不急,裁衣是件功夫活。崔使君不是废公之人。”
再过两刻后,崔鲲匆匆赶来。萧玠笑道:“屋里这么热么,鹏英鬓角怎么湿了?”
崔鲲只笑道:“紧走了两步,叫殿下多候了。”
萧玠笑道:“你却给我打这些官腔。你做这个伯乐,虞娘子也惦记你的知遇之恩,给你裁了新春袍?”
崔鲲一愣,“是。”
“言归正传吧。”萧玠道,“鹏英没有宣旨,那陛下是有暗处的口谕,是不是?”
“知父莫若子。”崔鲲笑起来,“殿下知道,齐军有意与我们交换战俘。孔如期将至,齐国先头部队出动,把咱们的俘虏送到了委蛇山边上。这件事,殿下怎么想?”
萧玠一张脸沉静下来,片刻后道:“我起初是有杀俘的心。但这些畜生的性命,比不上我们出生入死的战士。我答应换俘,也已经派人把齐军俘虏押送去边境了。但齐国必须把屠城的军官交给大梁,这是我的条件之一。”
崔鲲道:“汤惠峦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玠一下子了然,萧恒既然派崔鲲前来,决计告知她汤惠峦的真实身份。萧玠问:“陛下有何旨意?”
崔鲲道:“十数年来,齐国细作深植大梁,已成肘腋之患。我们在清除之余,更需要清楚对方动向。但真正打入齐国上层的内线只有一个‘抱香’。樾州之变后,汤惠峦的内奸身份确凿无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会取得齐人完全的信任。”
萧玠揣测:“陛下的意思是……把他作为俘虏送回,让他这条内线继续安插齐国?”
崔鲲道:“陛下说,先要问汤二郎的意思。他若不愿,绝不强求。等齐梁和谈后,陛下会赦免其罪,诏告四海为其昭雪。”
萧玠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陛下这道旨意,看似逼他,实则救他。”
对汤惠峦来说,有什么可昭雪的?那道军令的的确确是他写的,樾州的的确确因此蒙此浩劫,他的家乡因为他沦于战火。就算陈明真相,樾州人民真的会理解接纳他,再也不唾他骂他怨怼他?
他的罪孽永世难赎,他的人生和汤氏被刨的祖坟一样,再也无法修复如初了。
更何况……
萧玠想起前几日京中送来的书信。
汤惠峦之母因其子罪过,也追随先夫悬梁自尽了。
父母皆因其而死,汤惠峦不会活下去。
除非他活着,还有莫大的价值。
萧恒把这忍辱负重的价值施加给他。
汤惠峦一定会活下去。萧恒太了解一个人赎罪的心。为了这颗心,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撑得下去。
萧玠静静看着自己的掌心,碎纹密补,像一段叶脉。他道:“我亲自去和他说。”
***
黄昏时分,萧玠从府狱回来,向崔鲲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
崔鲲叹口气:“兹事体大,以汤二郎如今身体也难以戴枷远行。臣会以犒军名义前往边关,叫他坐轿跟在队里。等快到西境,再给他换上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