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不尊重。
郑绥声音窗外虫鸣一样时断时续,你带旭章上船找我的时候,我想同你陈情,但若从那情形说起……我怕你觉得我是为了泄卝欲,心里难过。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么多年的念想从头讲给你听。我不想逼你。
你傻呀。萧玠喃喃,你找我泄欲我也不怕。我的欲望……我肉的欲望心的欲望活着的欲望……现在就是你呀。
皎洁月光下他们四目相对。
萧玠抬头,发现他几乎把自己嵌在眼底。那样深井一样吃人的漆黑他浑然不怕。他感觉郑绥低下头,和他的额头相抵。
我想吻你。
他听见郑绥隐忍的声音。郑绥重复道,明长,我想吻你。
萧玠抬脸吻住他。
郑绥两片嘴唇蚌壳般张开,将萧玠包裹了。萧玠感到他的舌尖滑过齿龈,被这样坚硬的嘴巴包裹的舌头竟是如此炽热柔软。想到这里萧玠落下眼泪。他抽泣声从两人挤压的鼻间发出时郑绥微微抬脸,问我咬到你了吗?
萧玠说不是,不是,我太高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接下来,他们的嘴巴再度黏在一起。这次接吻异于萧玠之前任何一次亲热体验。太细致了,太缱绻了,太珍惜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珍惜到这个地步的两个人,今时今日才第一次接吻。他从两人花苞般合拢的口腔中尝到贯通的苦气,那比药味还哀伤的浅青色水雾在两舌缠绕时涌到喉部,像欲望也像死亡一样地把萧玠窒息了。萧玠意乱情迷时郑绥松开他的嘴,那两片冰块般的嘴唇在萧玠眼前闪烁平静的水光。郑绥说,你喘会气。他说着埋下头,细密啃咬萧玠脖颈。
郑绥的牙齿咬上耳垂时,萧玠的欲望溯洄到那个似梦还真的夜晚。军帐里两人交股相依,郑绥在他耳后留下一个痕迹虚无触感真实的牙印,像一朵融化殆尽的血花的水渍。是真的吗?那晚是真的吗?眼前这个亲吻他抚摸他解他衣裳的人是真的吗?他煽动起的自己的情卝欲爱欲求生欲是真的吗?
郑绥听见他低低的呻.吟,停止动作问,你说什么?
萧玠把他的头抱回胸前,几乎幸福地哭起来,我说你弄吧,你怎么弄都行。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郑绥把萧玠抱到身上时,萧玠看到罗帐罅隙间鼓动的月光,像一只窥探的巨大青眼幽幽发亮。月光立在帐外,脸贴在帐子上,萧玠几乎看到她月光般丝缕闪动的青色睫毛。
萧玠惊叫一声,缩在郑绥怀里,叫,有人,有人看着,有人!
郑绥扭头看向帐外,哄道,不怕,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他从榻边摘下那件白狐狸大氅把萧玠从头到尾盖住,搂抱幼儿一样,一只手托住萧玠臀部,让他挂在身上。萧玠脸依偎在郑绥颈窝处,感受他脚步的震动,感觉无比安心。他由郑绥把自己放下。郑绥轻轻揭开氅衣,像完成一个揭开喜帕的仪式。萧玠发现他把自己安放在东宫阒寂无人的庭院里。头顶大树参天蔽月,散发出枇杷成熟的阵阵清香。他被郑绥安放在树下坚硬的黑床上。自然之籁交相鸣奏,婚乐般包绕床旁。萧玠双腿垂在床下,郑绥立在他要并不并的双腿前。他在等待。
萧玠问,你会来提亲吗?
郑绥说午门斩首我也来。
萧玠说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到时候不来我也愿意。
郑绥说你愿意,我夜夜都来。
月光清凉凉地,撒帐时漂浮的果衣碎屑一样粘在萧玠脸上。萧玠膝盖分开,情态羞涩动作大胆地把郑绥包拢过来。他任由身体和郑绥的动作一起后倾,把自己横陈在这个春欲浮流的夏夜里。后背贴上那凉如玉台的黑床时萧玠有一种置身仙境的错觉。这的确是个人间仙境。仙境美好缠绵永恒不绝的夜晚,他最后一件蔽体的亵衣掉落在地,像一张美丽的白蛇蜕化作烟尘。郑绥进入时他在郑绥嘴里尝到一股全新的气味,是迥异于之前苦气的酽厚甘甜,他知道自己正像飞虫坠入蜜缸一样无可挽回地坠入一个迷人陷阱。他听到头顶浓枝密叶摇曳的沙沙声。它们逐渐远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
有关太子萧玠奉皇二十二年五月至六月复发梦游症的历史事实,并未见记于任何史料(尽管今已被其他出土文物证实)。这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现今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或许出于某些暧昧难言的原因,从来不肯粉饰太平的昭帝破例下令削删此事。个中情形曾在明帝统治晚期白头宫女的交谈中被模糊提及,又辗转被托名李文正鬼魂所作的《奉皇遗事续编(226)》一书收录。
书中双鬓如雪的宫女说,那是她十四岁发青颜红的一个夏夜。上柱国——也就是当时的柱国将军郑绥薨后(这个僭越的“薨”字印证了郑绥在明帝朝不言而喻的位置),明帝行止如常,无异平日。但在郑绥棺椁去京当夜,刚过子时……
透过这位宫女追忆的瞳孔,我们可以看到青年明帝身披一件不合时宜的雪白狐裘赤脚出现在历史回廊尽头。他神情安宁,脸被怀中郑绥神主映照成圣洁的淡青。他的身体越过中庭抵达后院,完成一次伟大冒险。宫女说明帝于枯梨木下启黑棺,入而寝。拂晓返户,天明不知其事。院中土壤上留下的脚印也像一夜春梦在人体上留下的痕迹一样,难以为肉眼察觉。
由于明帝少年的梦游症状被《梁史》如数记载而此次截然相反,学界推测,导致昭帝删史的关键原因并非萧玠的病症而是它的后续发展。今年,白龙山佛学院某生在其学业论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致谢中感谢其师弘斋的论文指导时,举到这样一个例子:他在初稿写作时出现逆推错误,过分主观地将昭帝删史的原因推导为明帝为求郑绥复生而进行的、某种类似巫蛊的祭祀活动,从而联系到梁代骨殖祭祀的论题上来。他提到弘斋持不同意见,并为新的求证思路提供证据:一份梁代太医署脉案影印材料,时间为奉皇二十二年五月中旬至六月初期。据此可见,郑绥下葬同期,太子肾精亏损到贻害根基的地步。
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结合秦寄(当时在东宫为质)之后的一系列举动,或许更能推导出萧玠入棺的真相——由于成熟的性.生理和求爱心理被彻底阻断后引发的性梦,在导致严重的遗圌精的同时刺激其精神创伤复发。这种羞耻的病症在梁代被称为“鬼交”。尤其在萧玠臆想的性圌交对象是一个逝者的背景下,他病态的纵圌欲行为被认定是亡魂作祟。
但很难说萧玠自己是完全无知的患者,他并不在乎掩饰痕迹,甚至可以说期待人的发现。我们顺着早已干枯的历史藤蔓,或许能够找到第一片触碰真相之果的叶子,那个瘦小坚韧的南秦女人秦双娘,她在萧玠无母而诞的生命里扮演了最接近母亲的角色。她从衣筐里找到萧玠更换后未及清洗的亵衣裤(这对萧玠来说是极反常的),那比爱情还要绝望凄苦的味道弥漫满室。萧玠熟睡在侧,脸上积淀一层纵圌欲过度后特有的灰翳。她捂住嘴巴低声哭泣,手中布料坠落在地,露出裆圌部那片涸液中浮游的血丝。
在整座大梁宫人心惶惶之际,萧玠的精神却畅游巫山阳台。他每个白天都在期待夜晚,每个夜晚都在期待郑绥到来。夜晚,他的身体陷入那张别开生面的婚床,在清风朗月下展开又一场无与伦比的性圌爱。郑绥的臂膀怀抱他,有些宽厚,也有些棱角,这种熟悉让他想起怀抱某种牌状物的体感。是一个神位吗?他不清楚。郑绥的气味在情动之时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他在那张白狐皮的笼罩中汗透衣衫。郑绥爱抚中他颤动着低声哀求,抱紧我,你抱紧我,我好害怕。这时郑绥会把一块黑色罗帐拉上——萧玠不会惊讶床帐何以发出沉重的盖棺之声,他只听到郑绥的呼吸。郑绥说不要怕,你永远都有我。
彻底黑暗时他感到郑绥在身体里蓬勃绽放。然后他哭泣,像一只野猫,也像一个嫠妇,听过这声响的人说更像一片春叶萎落泥土。
自称萧玠后世子孙的这位佛学院毕业生曾踮脚向家史管道的尽头张望,试图望见其上父萧恒听闻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萧恒当时的脸色早已在时间侵蚀中模糊不清。但萧恒的颤抖通过历史的管道保存并传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