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上呈脉案的那天下午,萧恒在东宫阁子里找到萧玠。
阁里堆满纸扎的红男绿女,生绢制作的青庐宝马,彩纸、金箔以及晦暗天色在萧玠脸上织就一种暧昧病态的内容。萧玠坐在床上,他的腿间和被褥上缀满桂圆花生莲子红枣四样吉祥果子。
一道冷光闪过萧恒眼睛。
他看到儿子手中活动的剪刀,这让萧恒毛骨悚然。
萧恒悄无声息,绕过满屋喜具冥器走到儿子面前。他尝试从萧玠身边坐下,萧玠殊无反应。
他凝视萧玠的脸,柔声问:“最近有什么心事?”
萧玠没有看他,摇了摇头,继续剪纸。
萧恒道:“皇后给阿绥建了个衣冠冢,就在白龙山上。一会咱们去看看,怎么样?”
萧玠还是摇头。他注视手中逐渐成型的字样,脸上浮起一缕幸福的笑容。
萧玠说:“不用,晚上他会来找我。”
萧恒太阳穴跳动一下,“找你做什么?”
萧玠说:“做夫妻。”
萧恒鼻息静止一瞬,一会,他的声音在喀嚓喀嚓的剪刀声中再度响起。
他说:“阿玠,郑郎不在了。”
“我知道。”萧玠的反应很平静,“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爹你当年在锦水鸳断了气,阿耶穿耳请神能将你救回来,可知阴阳生死,也敌不过情之一字。他虽做了鬼,生前却杀身奉报,如今更越死来奔,阿爹,我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好的人?”
“阿玠。”
“我翻过黄历,后天是个吉日,宜安葬,也宜嫁娶。后天他要到白云囤,我们打算后天成亲。”萧玠脸上洋溢笑容,“阿爹,您是高堂,我得禀告一声,这样尊重。”
萧恒注视他良久,搬出另一个疑问:“我答应,冠军大将军会答应吗?”
“文忠公会答应的。”萧玠微笑道,“我们说好了,他爹娘他去劝,我只劝您。你们不答应也无妨,没有媒妁,我们一样成亲。囡囡都这么大了,有没有名分的,我们不在乎。”
他的固执让萧恒颤抖起来。他不敢夺萧玠的剪刀,只敢握住萧玠的膝盖,几乎哀求地劝道:“阿玠,好孩子你听我说,你要和他成亲……爹答应,好不好?爹答应。但你得叫太医瞧瞧,儿子……算阿爹求你,你元阳亏损得太厉害,这么下去人会不行的。”
萧玠很奇怪,“阿爹,阿耶走后你没有做过这种梦吗?你不会想着他自卝渎吗?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病吗?”
他一连三个反问把萧恒击溃得轻而易举。萧恒绝望地发现,萧玠对他自己的现状一清二楚。但他毫不在乎。
那个白色囍字剪成,纸钱一样飘落在萧玠膝头。剪刀凄厉的鸣叫声终止,萧玠的动作也停下来。他垂下脑袋,茫然望向双腿之间,自言自语:“他死了,我元阳再好留给谁,还用得着吗?他就算成了鬼也不会害我……”
萧玠低低呐喊道:“是我想他,是我想他呀!”
这个潮热的夏日午后,一枚黑色香丸在这片新喜之地燃烧,香料绿色霉点散发出如泣如诉的味道。萧恒默许了这桩跨越阴阳两界的婚事。萧玠对明天的夜晚望眼欲穿。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门上出现的一撇人影。那是迫近故事尾声才姗姗来迟的秦寄,他的手把阁门推开半寸,在结局处刻下一道逆转的强光。
第135章
这场婚礼是个难题。
萧恒苦恼于如何举办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的婚礼。
萧玠苦恼于如何举办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礼。
那天夜晚,萧玠早早上床,在香丸焚烧中等待郑绥造访。香雾越聚越浓,更漏越滴越长。终于,郑绥再次悄然出现,撩开烟雾,直至他的床前。
两人见面,未说话,先接吻。这已经成为夜晚的惯例。郑绥把他吻到枕上,照例去摸他腰间,嘴唇被萧玠轻轻咬了一下。萧玠脸有些红,贴在他唇畔道,先起来,我有话和你讲。
郑绥依言,由他靠在肩头,倾诉了这桩苦恼。萧玠掂着他手指,怎么办呀,我们都是男孩儿,不好走问名纳吉的那一套。我向姑姑打听过阿爹阿耶当时的事儿,说是明山封禅算拜天地,再进祠庙算拜高堂。但我无德无能,又是储君,无法封禅。至于祠庙……你家没有,我家仔细算来,只有我们父子两代,皇陵宗庙里也不是我的祖宗。
郑绥笑道,但咱们有现成的高堂。
萧玠眼睛一亮,对呀,你去请你爹,我把我爹请来。
说到这里,他又小心翼翼,发出一连串疑问,你爹答应吗?你娘答应吗?他们会喜欢我吗?
郑绥便依次回答,他们都答应,他们喜欢你。他们很高兴。
两人静静拥抱一会,萧玠有些叹息,好快。第一次见你,我们不过现在的一半年岁。明日就要成亲了。
他想到什么,又笑道,小时候让你叫我哥哥,你不愿,只肯称殿下,我还以为你是死守规矩。原道你才是真的哥哥。当时我问你,怎么生得这样高?你便哄我。
郑绥笑着接道,因为臣日日在家好好吃饭,按时吃药,睡前还要喝一碗牛乳。
后来你晓得我喝牛乳不舒服,便不提这句了。
但你酪却吃得不少,偏又吃不得冷食。郑绥回忆,每次酪浆都要暖好再吃,还要气陛下,说你吃的冷酪。
萧玠轻轻哼一声,你别教训我,我晓得你背地做阿爹的耳报神。
郑绥也不狡辩,笑道,臣向殿下请罪。
萧玠问,那你要如何赔罪呢?
郑绥抬头,对视片刻后将他重新放倒枕上。他怜惜地抚摸萧玠脸颊,手指缓慢蜿蜒到颈项。郑绥说,外面冷,今晚在这里吧。
萧玠搂紧他,不行,这里有人,有人会看到。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萧玠分不清愈发浓郁的香气来自香炉还是郑绥的身体。但无可置疑,香气指向他不远处的幸福。现在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完全拥有郑绥,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真是幻,不管是醒是梦,是他就好。但这次他听到郑绥在他身上发出不同以往的喘息,这在最后的冲锋中尤为明显。萧玠无法承受的哭声里,他吻掉萧玠的泪水,但把住萧玠的双手依旧像两块冰冷的烙铁。他没有因此放过萧玠,萧玠不允许他放过自己。萧玠沉溺在他肉圌体般有张有弛的浪潮和神主般有棱有角的怀抱里。
两丈之外宫檐之下,萧恒面对棺材内部世界传出的声音站立许久,有些茫然也有些绝望地问身旁秋童:“你说我答应了他他怎么没有好起来?他怎么才能好起来?”
秋童强忍泪水,目光和萧恒一上一下地交错,他看清棺材旁那棵枯树时吓了一跳。
他看到一个人影盘踞在树,像一只等待啄食这盘□□残渣的乌鸦。秋童从这个南秦少年脸上,发现了曾经闪烁于萧恒面孔的冷厉光芒。
秋童闭紧嘴巴,但他旁观者清地发觉,一切离结束不远了。
第二天早晨,萧玠要找鲜樱桃做喜果,他说郑绥不喜欢干果的霉味。这可把秋童为难住了。这时节再早的樱桃还要半个月才到采摘期,萧恒也绝对干不出一骑红尘太子笑的事情。这件事传到幽居东阁子的秦寄耳朵里,当天中午,案上多出一盏被水浸泡过的樱桃干。萧玠应该很满意,没再折腾。
当天瑞官给秦寄送饭,询问过这件事。
秦寄当时在磨一把虎头匕首,边干边说:“他闹得人仰马翻,能因为这点事就不结婚?何况这件事本就不是郑绥要求的。”
瑞官急道:“我们知道不是柱国将军。只是殿下病得这样重,太医用药仍丝毫不见效,成亲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这时秦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他马上就要好了。”秦寄说,“我能听到所有死人的声音。他不在其内。”
当天太阳落山,萧玠便更换吉服,早早燃香等候。人定时分,花烛摇曳,帐影摇晃。萧玠坐在椅中,看到郑绥逐渐清晰的身影。郑绥身穿大红公服,冲他盈盈微笑。
萧玠抬手抚摸他的袍襟,喃喃说,你穿红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