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你远在南秦的爹,”段映蓝说,“不用说一声?”
萧玠眉毛轻轻一跳。
“我俩新婚的时候,你还在他肚子里。刚显怀,不大不小。”段映蓝笑着看他,“我和你阿耶,可是二十年夫妻。”
“我不管你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萧玠终于俯下身,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动陛下,我就杀你。”
“真是梁皇帝的好儿子。”段映蓝赞叹,“难为秦公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骨肉,却偏帮废弃他的负心汉。”
萧玠嘴唇抖动起来,这点变化被段映蓝立刻捕捉到了——他在痛苦,太好了。她的死亡不过转瞬即逝,而他们的痛苦却是无休无止。究竟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我是梁太子,护卫君父是我的职责。”萧玠的那点痛苦神色被很快抹去,“我也不会让你再拿我弟弟,当一把复仇的刀。”
“段宗主,你该上路了。”
接下来是神龙殿百年立殿史里放映过无数次的一幕,一条被赐死的幽灵脱壳而出,成为红墙上一道干涸的雨痕。很多历史小说写到段映蓝之死,不约而同地构造出她拔剑啖雁、且饮且骂不屈而死的临终情景。这样壮烈赴死的情节似乎更符合她的枭雌身份。但其实,她的死亡比任何不在场之人的臆想更平静,也更阴毒。
如果我们是在场的东宫侍卫之一,虽然被棉花堵住耳朵,但眼睛依旧能识别他们的神色和唇语。我们可以看到,段映蓝饮下酒水,神态自若地向萧玠招招手。萧玠俯身之际,她四十余岁仍年轻饱满的嘴唇吐出一串诅咒似的语句:
“你那个小情郎——你的丈夫,已经烂成白骨的上柱国将军郑绥。你以为,他真的是被虞仙翚害死?”
“什么意思,”萧玠两手拧住她衣领,“你什么意思?郑宁之怎么死的……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丁逢源……那个西琼人,他还做了什么……你还做了什么?!”
“他最后,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一句话……”
段映蓝似乎要告诉他,但鲜血已经抢在话语前溢出牙关。
她的身体软下去,原来这样一具英雌的身体,到头来也会化成一滩烂泥。在她最后的视野里,太子抓住她身躯剧烈摇晃,面貌狰狞充满惊痛。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不论是真是假,遗恨会折磨他一生一世,一世一生。萧玠这辈子都会陷在她一句话编织的噩梦。
***
太子萧玠揭开白布的一瞬,人群之中爆发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
秦寄扑倒在地时,只觉一道刀光割过眼睛,不远处段藏青已一跃而起,像一条伤狼也像秃鹫般直扑台上。
他发动攻势的瞬间,无数乔装的西琼士兵也飞跃上高台,甚至动作比段藏青更快、跃得比段藏青更高、动作激起的风比段藏青更迅猛疾利——简直像一群厉鬼野兽。
变故突生,人群却不像预料之中的纷乱逃窜。抢在台上左卫赶到萧玠身前时,秦寄已然听到金石碰撞的当啷响声。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台下男女们突然飞身而上,迅速从袖底袍中拔出利刃,将条条刀光架在距萧玠不足三尺的地方。
这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明明是早已乔装的禁卫!
梁皇帝明正典刑的意图压根不是示威,而是请君入瓮!
段藏青但闻处斩其姐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出手?
厮杀骤起,血气飞溅不过转瞬之间。杨峥已然快步上前将萧玠拦道身后,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段映蓝的尸首,“这是怎么回事,殿下何故在此?”
“此事是我僭越,”萧玠四处张望,“陛下呢,陛下不在?”
“陛下本要亲临,但西塞新到一封加急军报,陛下便叫臣先来监刑。”杨峥忙护他往后,“殿下先行还驾,回去解释。”
萧玠刚要颔首,余光往台下一扫,浑身一震间失声叫道:“阿寄!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杨峥叫他一嗓子叫得头顶发冷,忙往台下看去,见段藏青已经被刺中右手、由两条军棍压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他身边一个衣着暗红的少年飞身而上,手中寒芒在阳光下闪烁如金。
即将砍向秦寄后背的刀刃因萧玠呼喝停滞空中。这个瞬间,秦寄已跳上高台,一把捉住萧玠肩膀——
他一剑抵在萧玠喉边,厉声叫道:“还想要你们太子的命吗!”
郑缚在列,立即快步上前:“公然刺杀太子,你是要代南秦对梁宣战吗?”
“闭嘴!”杨峥当即喝断,打算先稳住秦寄,“秦少公,你冷静,你不顾旁的,难道不顾手足之情?”
众人只以为情况危急他措辞不当,只有当事人明白这短短四字所指的血缘隐秘。秦寄却冷笑一声:“娘亲舅大!这只手腕有毒,我该壮士断腕了!”
他收紧匕首,鲜血登时从萧玠颈边涌出。秦寄喝道:“放他走,给他一匹快马!舅舅,安全出城后,用我们之前的暗号!”
段藏青啐了口血在地上,叫道:“阿寄,我死不要紧,杀了他!他害死你娘,现在杀了他!”
“我自有计较,你先走!”秦寄压紧匕首,“马呢,给他马!难不成你们要看梁太子横尸当场吗?”
“左卫听令!”杨峥立即喝道,“给他马,告诉城门,放他出京!”
萧玠当叫道:“谁敢!杨相身负圣命,难道要抗旨不遵!”
秦寄冷笑一声,匕首当即嵌入他脖颈。萧玠吃痛断声,听到秦寄在他耳边恻恻道:“你他妈是真想死啊。”
“我给你马!”杨峥张开双手,这是个试图安抚的姿势,“我给你马,你放了殿下,什么都能商量。”
秦寄警告道:“姓杨的,别跟我耍花招。从这里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我见不到我舅舅的讯号,你们就用这块白布给萧玠收尸。”
左卫已然领命,将一匹骏马牵上前。段藏青向台上投去一眼,不是冲萧玠或者秦寄,而是因风鼓动的白布旁,段映蓝那具逐渐枯萎的身体。
他抬手拽掉马具,翻上马背,在诡异的口哨声中,骏马四蹄如飞,向城门奔去。烟尘滚滚处,仍传来段藏青越来越远的声音:“杀了他阿寄,给你娘报仇,杀了他——”
杀了他!
所有人注意到,秦寄眼瞳深处,跳起两簇勃勃青焰。几乎是瞬间,这种青铜之色浸润了他整个身躯。他变成一尊凝望西方的青铜神像,直到不久之后,一簇特制的蓝色烟火腾空而起,在天边炸亮。
杨峥深吸口气,“秦少公,段藏青已经走了,你是否应如约放人?”
秦寄笑了笑,“萧玠,你说呢?”
萧玠嘴唇一动,还没说话,就感觉秦寄嘴唇抵在唇边。他的气息凉森森的,像蛇信沿耳廓舔了舔。
秦寄问:“我娘死了,你把我关在身边的目的达到了——你想我就这么放过你吗?”
紧接着秦寄的声音穿透云霄:“梁太子要回宫,开门!”
***
紧闭已久的永安门徐徐打开。
长刀包围下,秦寄挟持萧玠,缓缓退入门内。
自始至终,秦寄手中匕首未曾卸力,鲜血已经染透萧玠襟口。他只能以一个仰头的姿势靠在秦寄怀里,对方的每个呼吸、每个脚步声都大得吓人。
在这个角度,萧玠不可避免地瞧到秦寄持剑的手腕。
他一瞬间眼睛睁大。
秦寄右腕处,有一个愈合许久的极深的疤痕。
秦寄好束袖,萧玠从没见过他手部以上。这伤口是什么时候留的,进宫之后还是之前?
思索间,突然一支飞箭脱弦射来,萧玠目眦欲裂,忙把秦寄往身后挡。秦寄已提住他往后一跃,那只羽箭落在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
杨峥立刻怒喝:“是谁放箭!”
一个穿东宫甲胄的小兵忙扔弓跪在地上,叫道:“相公恕罪,卑职太紧张了,手没拿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