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82)

2025-12-25

  那是个佝偻瘸腿的老人,反而大声叫道:“难道不是吗?偏废光明宗,不让神祠议政,这是动了老祖宗的根基!更别说光明王印他都能舍出去,这是南秦的根子,这叫数典忘祖啊!”

  一听光明王印,陈子元原本阴沉的瞳孔突然射出冷光。萧玠已经叫道:“陈将军!”

  陈子元鼻子喷出两股长气,松开老者,重新走回去。

  萧玠连忙拉住他,“光明王印是怎么一回事?”

  陈子元有些讥诮:“某些人的孽债。”

  尉迟松立刻问:“什么债?”

  陈子元有些意外。他瞧瞧萧玠,又瞧瞧尉迟松,“这件事,你们没通过气?”

  看着两人神情,陈子元有些讶然,又有些了然,说:“怪不得……你们知不知道大王为什么要改宗教?”

  萧玠道:“阿寄背教远走,若要继位,神祠绝不答应。他要给阿寄铺路。”

  陈子元目光复杂:“是这个原因不假,但阿寄离开后,大王本来准备徐徐图之。突然强行改革,跟你们和西琼之战有关。”

  萧玠连忙问:“但不是说好,梁琼一战,南秦不插手么?”

  陈子元叹口气:“段映蓝好歹是南秦的公夫人,你觉得她会答应么?”

  萧玠心中一紧,陈子元却转向另一件事:“相传父神归去后,留下一只眼睛和两滴眼泪。眼睛化作圣童,也就是历代大宗伯,留在宗庙代行神职。像当年秦善当政为何怨声载道,一个是他废侄篡位,再一个就是他弑杀大宗伯,天人不容。而那两滴眼泪则分别化作光明王印和暗神宝印,供奉在神祠之中。但在七世廉公当政时,被宫人盗窃而出,至今遗落在外。

  “梁秦交战之际,段映蓝却拿出了这枚光明王印。诸位宗伯长老都看过,确是真品。

  “她说光明王印是偶然寻得,愿物归原主,但有一个条件。”

  陈子元说:“她要南秦出兵,合力攻梁。”

  萧玠声音都抖了,“阿耶他……”

  陈子元苦笑一声,只道:“过后不久,一个流言在民间四散而生,说大王抛弃光明王印,不敬神王,这是亡国之兆。但这件事极其隐秘,又被大王一力按下,民间不可能无端生风。大王便确定,有人利用宗教动摇政治。如果只是遵从教义,阿寄离境的确是叛教的惩罚,但现在有人算计,阿寄一定会死。这件事已经不能徐徐图之,而是迫在眉睫。大王只能强硬弹压,大力变革。一时怨声载道,但何来他法?”

  萧玠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如今秦旭的众望所归并不是最棘手的事。

  而是继一个背叛的少公后,秦灼变成了一个背叛的君王。

  光明宗改革已经引发众怒,现在这场地动更成为明王对秦灼的严惩。不仅他在此丧命,他的子民也被连累,挣扎于生死水火之中。

  萧玠本来想,地动这种天灾怎么会真的有人和神明关联起来,现在才发现,他早就脱离了南秦这种信仰根深蒂固的文化环境。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对神的威力坚信不疑,就算是秦灼……

  他虽然变革,做出对光明大逆不道的叛逆,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寄。

  他心里未必是不认罪的。只是他至高无上的父母神,比不过他的孩子而已。

  越来越响的叩头哭诉声拧成一股:“君王失序,苍天震怒!光明亡矣,国将不国!”

  萧玠感觉喘不过气。

  所有人义愤填膺,哭声如雷。

  但,这真的是君王失序的灾祸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全南秦的百姓都这么想,那就是。”

  听到回答,萧玠才意识到他问出了这句话。尉迟松注目人群,脸上反射的黄昏之光堪称冷酷。

  “百姓对神明的虔诚,归根到底还是一种趋利避祸。明山地动前,南秦应该没有因变法引起太大的动乱,因为神明只是泥胎这是一件事实。就算把光明神摔成碎片,也不耽误一个人正常过日子。现在民怨沸腾,不是因为秦公叛逆,而是因为他们认为是秦公的叛逆招致了灾祸。

  “百姓会因为灾祸而怨恨甚至推翻一个君王。”尉迟松说,“同样,如果谁能消弭灾祸,谁就是真正的圣主明君。”

  ***

  陈子元没有久留,还有太多事务需要他跑动。他走后,尉迟松让萧玠骑上白马,自己牵马引他回去。

  萧玠要推拒,尉迟松说:“你听话。”

  萧玠便不再固执。尉迟松牵马缰,他就要扶着尉迟松的手。

  尉迟松察觉他手冷,问:“害怕?”

  萧玠不说话。

  尉迟松说:“今天很厉害了。多少将士见了都要呕吐。”

  萧玠说:“我在樾州的时候已经把胆汁吐出来过了。我原本以为我不会害怕了。但……但一个活人这么死了,这么多人都这么死了,我还是很害怕……对灾难的害怕,很无力,也很无助。抱着他尸体的时候我以为我回到了樾州。在灾难面前,我和一个蝼蚁没什么分别,我什么都做不了。”

  尉迟松说:“其实你可以好好看看那座神祠。”

  萧玠心中突地一跳,从马背上扭头。

  所有人还在那半座神龛前叩首,神龛之内,端坐一个损毁极其轻微的泥像。

  一条白龙环绕其左,一头白虎护卫其右。

  他穿着奇特,不是南秦服装,而是中原的祭祀服饰。

  这是个穿戴九旒玄服的男孩。

  眼泪涌出时,萧玠似乎看到化作碎块的匾额再度合拢,再现那金光闪烁的三个大字——

  太子祠。

  我是大梁的太子,南秦在奉皇七年之后就停止向大梁纳贡了。

  也就是说,在我出生后他们供养了我整整七年。而他们供奉我的香火,直至今天。

  我是阿耶的儿子。这是我祖宗的地方。这是我背离多年的另一个故乡。

  我对她负有的责任,并不比阿寄要少。

  蚍蜉难以撼树,但我这个蝼蚁有集结全部力量的本事。我可以把这棵树抛到天外。

  因为我能号召亿万蝼蚁。

  萧玠抬手拂去眼泪,拉了拉尉迟松的手,说:“回家吧。”

  尉迟松认镫上马,并不急着挥鞭,对萧玠道:“之后的事不要有负担。还有我。”

  萧玠轻轻说:“我知道。其实你在的话,我什么都不怕。”

  尉迟松一只手抱紧他,另一只手挥动马鞭,骏马从清理出来的道路上撒开四蹄。远处的暮天色彩变幻,一会像只棺材,一会像秦旭形状的一枚棋。

  但愿他真的知道我是谁。

  但愿他知道,在南秦,我究竟有什么能力。

 

 

第169章 

  余震基本结束,灾区不再需要这么庞大的人力消耗。虎贲军分批收拢,相关事宜由王城守备军接管。一个乌云退散的晴天,虎符终于脱离女人的掌心,落入青鸠台一只宽大的青年之手。

  军权正式移交,说明秦温吉终于对新君表示臣服,继位仪式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礼乐演习之声越过高墙,吹彻光明台废墟和灵堂,却没有掀动萧玠麻衣的一片衣角。

  他这几日食量很大,沾有酥饼碎屑的碟子放在供桌上,和香灯混合出一股油脂特有的芬芳。尉迟松已经抬了一桶新冰进来,萧玠便默契地转到后堂,听到棺盖打开和冰块哗啦啦响动的声音。

  他耸动鼻子,试图从满屋灯油香味里抽取一缕尸体腐烂的臭气,却闻到了郁金香草和黑黍尸体发酵后的香气。王崩大肆,以秬鬯渳*。过了这么多日,他们可算腾出功夫准备香汤黍酒给秦灼沐浴了。

  这股香美之气正式把秦灼死讯布告天下,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遁入亡灵世界的先君先王。那么多的壮志雄心、情仇爱恨,都不做数了。都不做数了。

  不久,神祠召开朝会,正式声明,新君将于仲秋继位,在明山举行封禅。在正式举行典礼前,新君先于宗庙供奉生母灵位,追封苏氏夫人号,令苏夫人遗骨与悯公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