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83)

2025-12-25

  不仅要把秦灼的寿辰变成他的继位典礼,还要效仿萧恒当年明山封禅。

  好大的野心。

  但让很多知情人惊讶的是,萧玠没有对秦旭继位仪式产生异议。这段时间国库无法打开,萧玠甚至还发布令旨,让相邻的大梁州府暂时拨银救急。

  众人体味过来,这是萧玠作为下任梁帝的政治态度。梁秦交恶多年,萧玠希望两地修复外交关系,自然不能敌视一位板上钉钉的新君。或许他心中有万般憾恨,但为人君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

  ***

  八月十五,风和日丽。

  钟鼓齐鸣万众瞩目下,承载秦公的辂车驶出温吉城。

  再见这样的盛大典礼已过二十余年,上次的主人公朱颜玉貌打马过街的形象尚未在人心中磨灭,身体已化作朽骨,等待新君继位后安排他进入王陵和祖先会晤。旧时代的故事已经过去,现在,举国欢呼雀跃,目睹一轮金黄旭日如同车轮挂上城头。

  “那是光明神的天车。”一个老辈人说,“神王受新君感召重回人世,灾难停止了。我们被宽恕了。”

  不久前还是废墟的道路被清理一新,在鲜红氍毹遮盖下看不出半分伤痕。秦公辂车在经文唱诵和满天鲜花下抵达明山。

  明山的疮痍已然消退,重新化作一方青春仙境。略有损毁的秦氏宗庙也修葺完毕,历代秦公在青山绿水间等待新君认祖归宗。

  一片肃穆中,新君秦旭开帘下车。

  他形容俊美,礼服加身更见威仪,完全是众人盼望的君主形象。

  辂车后的肩舆里,响起大宗伯的声音:“请苏夫人神主。”

  虎威营都尉聂亭捧过神主,单膝跪在秦旭面前,将神主奉过头顶。

  秦旭接过,对肩舆躬身,遵照仪式,念道:“臣母苏氏,秉性柔淑,明敏温厚。衍乎圣祚,宜合正统。今供奉宗庙,与父悯公共受丰絜。上问神王,此行可否?”

  所有人等待大宗伯的允诺声,但郑挽青的回答突然被一道如同惊雷的声音盖过。

  有人掷地有声道:“不可!”

  人群訇然中开,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人从中走出来。

  聂亭遽然变色,从地上立起,“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褚玉绳道:“苏氏女不能入宗庙。”

  聂亭喝道:“苏夫人和悯公虽无媒妁,却生育新君,如何进不得宗祠!”

  “这是我所为的另一件事。”褚玉绳用手指了指秦旭,“大王谁都能做,他不行。”

  人群间已经响起低低议论声。聂亭强压怒火,上前拉住他,低声道:“你发什么疯?这是咱们将军的儿子!你给将军守陵多年,知道他身后孤苦有多萧条!将军追谥君位,他的独子继位称君,这是应当应分!”

  “他如果有儿子,那的确应当应分。”褚玉绳扬声道,“但悯公二十四年,就没沾过半个女人!”

  四下一片哗然。

  越来越响的谈论声里,褚玉绳乜眼看他,“还是你想说,这位秦旭公子是个无母而生的异类?”

  聂亭火冒三尺,“玉升二年春,苏夫人至虎威营犒军,由悯公亲自接待,并允她停留数日,兄弟们都是见证!”

  褚玉绳道:“她来过军营不假,但你亲眼见她进了将军的帐吗?”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连秦旭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褚玉绳的追问随之而来:“虎威那么多男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凭什么断定,她怀的就是将军的儿子?”

  聂亭喝道:“凭公子有半块玉符节的信物!”

  褚玉绳道:“你的意思是,谁拿着玉符节,谁就是将军的情人?”

  聂亭道:“剖符为聘,这是将军金口玉言!谁持有玉符节,谁就是虎威营的主人!”

  “好!”褚玉绳冷笑一声,“你看看,所谓的信物,是这一块吗?”

  聂亭瞠目结舌。

  他眼看褚玉绳高举手臂,掌中赫然是半块白玉符节!

  “不可能!”聂亭叫道,“假的,你是作假!玉符节怎么可能在你手里……你一个男人!”

  “玉升三年,秦善设宴猎杀将军,将军赴宴前,叫马送我出城。玉符节至如将军威仪,这就是他替我叫开城门的凭信!”褚玉绳冷笑,“此物多年不曾问世,你们以为是在宫变中遗失,这才敢大胆捏造,推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混淆宗室血脉!不然请出宫中的半块玉符节,我们两方合一合,看看是我这块严丝合缝,还是你那一块!”

  聂亭脸色铁青,还未想好言辞回击,已经被褚玉绳打断:“听说秦旭公子是玉升三年出生。”

  聂亭咬牙切齿:“是,和苏夫人去虎威探视的时间恰好吻合。”

  “时间对得上,但很不巧,苏氏女在虎威营的一个月,我正好受了箭伤。公子为了照顾我,和我合帐而住。因为不合规矩,没有对外声张。”褚玉绳一哂,“将军克勤克俭,极守礼数,你是想说他每晚等我睡后再去找苏女偷情,还是苏氏一个大家闺秀,来钻我的帐子?”

  聂亭目眦欲裂,“你……”

  褚玉绳目光如箭,将他钉在原地,“那段时间,将军跟我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别说是玉升二年,就是前后再数两个年头,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进他的帐子。”

  褚玉绳说:“悯公到底有没有儿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人群的议论声彻底爆发,洪流一样冰冷冲刷聂亭每根骨头,一瞬间就把他彻底淹没。他得活,他得压过这股巨浪、这些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喊起来:“褚玉绳,你在这里装什么义正言辞!你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还敢在这里言之凿凿判断新君?你苟同丹灵侯做下何等丑事,非得要我在这种场合揭破吗?”

  褚玉绳有些好奇,“请问,我做出什么丑事?”

  聂亭冷笑:“大王生前变革,引发轩然大波。今年五月,丹灵侯主动去王陵找了你一次,谋划逼宫之事,要推翻大王自行即位!既如此,远在长安的少公就成了你们最大的障碍。所以你们设计了一条毒计,假扮使团,要把少公找到,杀之灭口。”

  褚玉绳居然顺着他的话说:“然后呢?”

  聂亭道:“然后你们赶到长安,发现少公居然被段藏青带走。所以你调动梁太子,赶去白石城。但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险些折在西琼!这件事梁太子便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说辞!”

  褚玉绳道:“我的确无话可说。”

  聂亭冷笑一声,还没张口,突然神色一变。

  因为褚玉绳已经跨开脚步,让出身后之人。

  “他有。”褚玉绳道。

  整个世界像被一股力量镇压,静止一瞬后,轰地沸腾起来。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少公?”

  “是少公!少公没有死!”

  “少公复生,神王显灵!我们有救了!”

  大灾难后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领袖出现,哪怕他曾招致物议纷纭。刚被打碎希望人们纷纷跪地叩头,嘴里高呼殿下千岁,来迎接那个脱于人群、冷静苍白的少年。

  秦寄没有穿红,而是一身寻常黑衣。这让他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刺客气质,一种万军之中即取君首级的刀剑之气。

  新君秦旭的神色彻底变了,连郑挽青也拂开帘子,观看这排演之外的戏剧一幕。

  聂亭眼珠子快掉出来,“你……你是人是鬼?”

  “你希望他是人,还是鬼?”

  另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本该手捧玉册给予新君的梁太子萧玠走出来。

  和盛装庆祝的人群不同,他依旧披麻戴孝,乌瞳闪烁冷光,一种格格不入的凄清呈现在他的脸上。

  萧玠道:“之前是少公罹难,储位空悬,不得已在宗室中选拔子弟。如今少公归来,秦旭公子,你该双膝跪地拜见新君了。”

  “他就算回来,又算什么新君!”聂亭向众人喝道,“大伙别忘了,这厮当年砸烂光明神像,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大王贬他远去,跟废黜无异,如何能叫这种乱臣贼子再做新君,等神王再降惩罚,让咱们家破人亡吗?!大明山地动就是示警,大伙还没看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