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84)

2025-12-25

  地动的阴霾还没有完全从南秦上空离去,此言一出,满地俯首的人群有些瑟缩犹豫了。

  萧玠仍然微笑:“好一张利口。众位还记得,少公为什么打碎神像吗?”

  一个跪地的虎贲立刻答道:“是少公疑心有人借光明神像贩运阿芙蓉。”

  聂亭冷笑:“结果呢?阿芙蓉在哪里?神像里又有什么?空空如也!这只不过是他背教叛宗的一个借口!”

  “阿芙蓉的确不在神像里,但未必不在运送的队伍里。”萧玠说。

  “那就是政君!”聂亭的脸庞完全涨红,“换衣节铸像一事由政君一手包办,真有阿芙蓉传入,她能脱得了干系?”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张签字画押一览无遗的供状,“运归神像的队伍里,除了政君、虎贲和跟随赶来的秦寄,还有一个人。”

  他从人群中转头,像指挥作战的军旗调转方向。他冷静的目光射破纱帘正中一双琉璃眼睛。

  “铜像铸成后,需要神祠的专门人员前去验收,检查造像有否失误。”萧玠说,“如果我所闻不假,换衣节铜像是由大宗伯亲自屈尊验看的。”

  “你的意思是,我才是幕后黑手。”郑挽青有些奇怪,“西琼段氏和神祠素无交集,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呢?”

  “因为你虔诚。”萧玠看着他,“我想段映蓝手握光明王印的消息,先传到了你的耳朵里。这就是你们达成交易的条件之一。为了奉回王印重返光明,你答应了她的条件,借换衣节把阿芙蓉运到南秦。秦寄只打碎了神像,但没有检查你的马车。如果他那时把所有的车舆都拆卸一遍,你猜他会发现什么?”

  这下连匍匐在地的臣工都骚动起来。身穿典服的朝臣撑起身,分辨道:“梁太子,南秦但逢灾厄,大宗伯都会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诵经祝祷,每次都长达三日有余。你说他只为印玺,就勾结段映蓝流毒百姓,我不信!”

  “如果他并不认为罂粟传入是一种流毒呢?”萧玠说,“本朝之前,各宗伯姬为通达神明,在祭祀前会服用一种被称为‘甘露真’的饮品,其中有很重分量的罂粟,目的就是通过致幻来求索所谓的‘神境’,朝拜那些并不存在的神明。这种饮品一直为神祠所用,由于在幻梦中见过所谓的‘神迹’,对光明的信仰愈发狂热。直到大王禁用阿芙蓉,‘甘露真’才淡出宗教视野。可罂粟不只致幻,更能上瘾。诸宗伯姬,沉湎不了美梦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一个朝臣又道:“这是前代之事,大宗伯任职前‘甘露真’就已经禁绝了。”

  “但大宗伯对此会有态度。他尊奉历代神祠遗留的任何规训,将这条奉若圭臬也说得通。何况,大宗伯除了出任神职,还是一位医书高妙的郎中。”萧玠看向他,“奉皇十五年,我重病垂危之际,大宗伯受秦公所托,北上为我医治。我服用的那副救命汤剂里,有微量的罂粟蒴果粉末。”

  郑挽青叹口气,说:“梁太子,我救你一命,没想到你会用我的援手中伤我。你认为我在毒害你?”

  萧玠看着他,眼中流露哀伤,“不,你在救我。罂粟的一种提炼物确有其药用价值,那些剂量不会成瘾,你用得恰到好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么技艺高超的神医,而如今阿芙蓉很难统一管理,陛下和秦公当年无法,只能一刀断绝。既如此,你根本没有使用罂粟的条件。但那副药中有阿芙蓉,说明你接触过它,对它的态度很包容。”

  萧玠有些叹息:“这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但它证明了你的确有传入阿芙蓉的动机——既然你不以此为害,那传播一种正确利用可以无害的东西就能取回王印,何乐不为呢?”

  “那秦华阳呢?”随侍肩舆的一名宗伯追问,“梁太子不是作为丹灵侯勾结西琼的证人吗?难道大宗伯和丹灵侯一起通敌叛国,段氏姐弟竟有如此能力吗?”

  萧玠说:“的确,段藏青假扮秦华阳带走少公后,第二个秦华阳来到长安带走了我。但前一个秦华阳是假的,能否证明后一个就是真的?”

  所有虎贲军猛然抬头,四下响起倒吸冷气之声。

  不是秦华阳,那就说明背后主使并非秦温吉……居然不是秦温吉?

  方才质疑的宗伯口气已经软了,但依旧疑惑:“可丹灵侯当时不在朝中。”

  “因为他接到大王密旨,再次溯源换衣节一事。而且当时不在朝中的不只他一人吧。”萧玠轻轻道,“听说今年初夏,大宗伯托名闭关,入明山修行。但我想如果去你的修行台,很容易查出到底有没有人在那里燕居的痕迹。如果你不在那里,又到了哪里去?”

  所有人目光望向肩舆,他们等待神谕一样,等待大宗伯的最后回答。

  帐中,郑挽青长叹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梁太子,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萧玠颔首:“的确,这只是猜测,但有一件事板上钉钉。”

  “大明山地动只是天灾,光明台塌陷却是人祸。有人想借神王惩罚为幌子举此弑君之行。”

  人群再次嗡鸣起来,在转而阴沉的天底下,像一场即将抵达的海暴。萧玠就在这自然灾难之后和人造灾害之前一字一句地发问。

  他说:“您以为呢?大宗伯阁下。”

 

 

第170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之间,议论蜂起。上至宗族下至黎民,全都出巢之蚁般攒动起来。而郑挽青眼睛依旧沉静,他的身影在轻纱拂动的肩舆里若隐若现,宛如香烟环绕下的一尊白玉雕像。

  郑挽青道:“牧城侯祖孙已入牢狱,苏蟠裴儒望也封府关押,弑君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

  萧玠看着他,“大宗伯真的以为,一个小小的巫蛊符文就能把秦公一个活人咒死吗?损毁光明台的凶手还没有落网,不是吗?”

  “梁太子是指认我在光明台做手脚害死大王。”郑挽青道,“但光明台服侍的宫人侍卫和我毫无关系,我要派什么人才能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手脚?”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很有叫人信服的力量:“况且我们之前说过,若无地动,光明台拆卸的榫卯和半锯的梁柱并不足以毁宫灭室。难道我能未卜先知,知道何时明山地动吗?”

  “为什么不能?”萧玠道,“大宗伯为神王眼目,承担沟通天人、代行神权的职责。能看得出试刀口决堤、大明山地动是神王的惩罚,就不能和神王沟通,减免惩罚吗?南秦百姓锦衣玉食供奉你,你应该做的是百姓的号角而非神明的手中刀,不是吗?”

  在此之前,当街争论乃至秦寄复生,都未能叫郑挽青皱一下眉头。但这句话一出,他的脸色变了。从玉一样圣洁的白变成另一种白,是属于所有泥胎死物的粉白之色。

  他明白了萧玠的意图。

  秦寄打碎了现实的神像,招致以神之名的暗箭伤身。而萧玠要打碎的,是人心中的神像。

  他要南秦从根本上思考一个在创始之处就被遗忘的问题:人为什么信奉神。

  而萧玠的诘问如同连珠之箭顷刻即至:“请问大宗伯,光明教义里,神明待人,如待何物?”

  无须郑挽青回答,在场臣工百姓已经或喃喃或高声喊道:“视若骨肉自出!”

  萧玠立即叫道:“诸君!南秦自古至今,侍奉神王心虔志诚,甚至避称自己的生身父母为父母。何来如此奉神,分明是尽忠尽孝!就算秦公行事有待商榷,但这不过一人之行,何以加诸万人之身?而神王竟因微末小事动辄发怒,今日溃堤,明日地动,为了所谓的惩罚秦公,便放置十五州百姓于水火之中,到底是将诸君视作膝下子女还是圈中牲畜?普天之下,何来如此穷凶极恶之严慈,呑儿食女之父母!”

  所有人都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是大地绽裂的声音,疑心余震再来的众人当即准备抱头逃窜,但发现氍毹装饰的地面稳丝未动。他们追寻这响声的袅袅余音,终于发现了这道声音的源头、这条可怕的裂痕——正在萧玠双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