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到云追面前,为他卸掉鞍鞯、络头和衔、镳,又半跪在地,将他蹄子抬上膝盖,把四个铁掌都卸下来。全部羁累坠落在地,被我父亲踢到一边。他心疼地抚摸云追身上的勒痕,像抚摸儿子的额发,也像抚摸战友的伤疤。
父亲说:“老伙计,受累了。你跟了我一辈子,吃了一辈子的苦。下辈子投胎,咱俩换一换,我给你当马骑。”
云追举步上前,抵蹭我父亲的脸。他的眼泪沾在我父亲颊边,闪烁神圣的辉光。我父亲拥抱他的脖颈,许久才将他放开。接着,父亲往后退一步,掼掉马鞭,一掌轻轻打在云追身后。
云追回头看他一眼,父亲冲他扬手,道:“走吧,走吧!”
云追划动马蹄,对月引吭。那样悠长清越的声音,穿越云霄击打月亮,响起琉璃般清脆的回声。他再回顾一眼,终于撒开四蹄,向山下树林奔去。
我和父亲目送他离去。这样一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精魂,终于在迟暮之年,化成自由的歌声。
马蹄声消失已久,父亲仍站在原地,望穷夜尽头。
我上前拉拉他手臂,道:“阿爹,你先进庙坐会,我去系马。”
父亲颔首,没有坚持为我代劳,先行进入娘娘庙。我将红豆系在旁边的柏树上,也要进庙,路过父亲挖好的坟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鬼使神差地,我跳到那个坟坑里,趴了下来。
底下的土块板结,有些硬,但阿耶离京后,父亲就恢复了睡硬床的旧习,这个程度对他来说应当合适。
最要紧的是,这里我替他试过了,这里带着我的气味和体温了,他哪天一个人下去,我的一部分也陪着他,不至于孤零零的了。
等把坟坑躺热,我就重新爬出来,抖掉衣发上的残土,举步往娘娘庙去。
即将跨入门槛时,我的脚突然滞住。
庙内静悄悄地,听不见一丝呼吸。上方,娘娘大像端坐莲台,低眉善目,是天下亿万慈母的真一化身。在她座下,我父亲趺坐蒲团,两足相交,宛如禅定。月光照彻殿内,在他身上,焕发一片淡淡辉光。
虚室生白。
是吉祥。*
当天夜晚,我遵从父亲遗愿,将他用草席包裹,安置在他为自己掘好的坟里。最后一锹黄土洒落之前,我再也抬不起手臂,只得暂时停下,休息片刻。
我感觉脸上潮湿,有土砾黏着,很难受。但双手更是沾满土灰,只能抬起袖子,勉强来擦。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今后再没人帮我擦脸了。一个时辰前还抚摸我脸颊的手,今后再牵不到了。
我深深呼吸,重新举起铁锹,将最后的黄土洒在草席上。
我的父亲萧恒。我的君主萧恒。我亲手斩断的输血管萧恒。我的守护神萧恒。
他护了我半生。
我只能送他这一程。
常有人说我父亲像一匹狼,但和狼相比,我更觉得父亲像头牛,一头在泥土里耕作一辈子的老黄牛。而他最年轻力壮时就驮在背上的犁车,几十年后,已经成为他一根枝生的骨头。
父亲老早就给自己相中了坟地,他不麻烦任何人,像他出生也没给这个时代打过一声招呼一样,就这样平静祥和地死去了。父亲被迫做了一辈子名人,最后终于能依照心愿,做整个世界真正平凡的一部分。
我替他感到幸福。
尘土的儿子本自生于尘土。*
***
奉皇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上崩。帝亲瘗之于白龙山。不复迁于阳陵。
# 轮回之始
第182章
奉皇二十四年,暨承明十八年,除夕。
南秦王城明灯,秦温吉带全家赴光明台过年。
年夜饭已经开了,菊花鱼生刚端上桌,一名宫女便蹑步上前,对秦温吉附耳说了句什么。
秦温吉脸色登时凝重,只说军械有差池,立即抬步出殿。殿外,一名虎贲侍卫正气喘吁吁地等候。
秦温吉道:“军报。”
虎贲从怀中取出信筒,双手奉上。
秦温吉打开一看,三根雉羽加急。她深吸口气,忙展开信纸,匆匆看完,在掌心捏得生皱,对虎贲说:“你下去吧,告诉军机署,今天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
虎贲欲言又止:“可……事关重大,要不要请示大王?”
秦温吉冷笑:“政君之命如同王令,我看虎贲该整顿整顿了。”
她此言一出,侍卫更不好说什么,只得依言退下。秦温吉面冲北方夜空,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神色尚未平复,突然听身后有人叫:“姑姑。”
她心里一紧,正要转身,手中信纸已被人抽走。秦寄跃上台阶,在秦温吉阻拦前,已经将那封军报看得一清二楚。
在夜色和灯影作用下,秦寄被强化的脸部轮廓酷似萧恒。他看秦温吉一眼,立即往殿里赶去。
秦温吉喝道:“秦伯琼,你干什么去!”
秦寄径自向殿门走去。
秦温吉冷声叫道:“你是想要你阿耶的命!”
秦寄身影一顿,秦温吉已经快步赶上,压低声音道:“齐国小年夜发兵攻梁,又有北狄诸部族遥相呼应——自从梁高皇帝开国之后,这样大规模的入侵行动是前所未有之事,这几天只怕已经越过庸峡直奔雁线了!你阿耶赶去来不来得及,这样的行军速度,他的身体受不受得住?他的脉案你也看了,医官怎么说的你也知道!”
她缓和口气,劝道:“阿寄,好孩子,我晓得你牵挂萧玠。但梁皇帝还在,他的实力你也有数。大梁的三大营不是吃素的,新进的火炮营更是精锐,有萧重光统一调度,大梁的戏班子暂且垮不到哪里去。萧玠不会有事。”
那张信笺被秦寄捏成一团。
秦温吉叹口气,向他伸手,“把信给我,咱们回去吃饭。明天初一,今晚还得给你姐姐叠纸花呢。你听话。”
秦寄没有进,没有退,这种态度更像种等待。
秦温吉却不等他,强硬地掰开他掌心,被汗湿的纸团像个桃核一样露出来。
秦温吉伸手要拿,却听台阶上方有人道:“给我。”
她抬头,和秦灼对视。秦灼披一件黑狐狸大氅立在殿前,声音没有情绪:“别让我说第二遍。”
秦温吉闭了闭眼,没有阻拦,也无法阻拦——万事已休。
秦寄登台的脚步声止息后,响起纸团展开的声音。
秦灼呼吸逐渐转急。
出乎秦温吉预料,秦灼没有立即作色要发兵支援。他捏了捏秦寄手臂,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这件事。”
一顿年夜饭吃得食不下咽。
秦灼迅速吃完一碗粥,目的是赶紧把药吃掉。萧玠父子北归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下不得床。自此后,他便下令让秦寄监国,秦温吉辅政,一切丢开手不管了。
这封军报对北方来说,是一个政局动荡的讯号,但对秦灼而言,却是一个可怕的催命符。
对萧玠,秦灼永远不可能无动于衷。
热气腾腾的饭菜被端空,军事舆图取代年兽图画悬挂堂前。秦灼搁下笔墨,将令旨递给秦华阳,道:“华阳,你率一队虎贲,带我的手令知会三品以上全部将领,立即赶往军营统调人马,做好行军准备。”
秦华阳当即领命:“臣遵令。”
秦灼又问:“有没有详报?大梁如何排布?”
自从萧恒南下后,梁秦两地重新建立军事联系,只是没有放上明面。这一会,军机署已经将详细邸报送来。
秦温吉拆看后,在舆图上圈画几处:“西夔营就地抵御齐军先锋军队,力保雁线无失;火炮乙营由松山营临时统率,走委蛇山切断齐军南部粮草路线,而后走西北马道火速驰援雁线;火炮甲营由左卫统率,出长安北上直抵玉春口,和崤北军呼应,抗击北狄东南方向军队。”
陈子元深吸口气:“现在棘手的,是东南沿海口岸。齐国这次出动的不止骑兵,还有水师。”
他指了指西北方向,“依照军报来看,齐国在西部北部投入军力不过两万。而参考从前的齐梁战役,再加上他此次联合狄部攻梁的势力,齐国投入的军队,如何也有五万。如今西琼被拔除,齐国再难有潜伏借道的可能——那现在最有可能的是,他们把三万以上的主力全部投入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