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305)

2025-12-25

  秦华阳却说出一句让他惊异万分的话:“臣快马加鞭,是来代传梁皇帝圣旨。秦公已经奉诏赶赴沅州战场,皇帝命你即刻返京。”

  萧玠像中了一个霹雳,浑身不受控制地一个哆嗦,还没回神,手里已经被塞进一个坚硬之物。他不用打开掌心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秦灼的虎头扳指。

  秦华阳的战马已经挨到红豆身边,他也侧身,在萧玠耳边道:“这是舅舅的意思。”

  萧玠深吸口气:“阿耶他……”

  “在沅州,阿寄和我阿耶都在。我阿娘已经率兵往赞州赶了。”秦华阳低声道,“你现在去,只会坐实他矫诏欺君的大罪,他是诸侯,甚至会按上谋逆乃至弑君的罪名……如果他的猜测成真的话。”

  秦华阳的意思已经够直白了。

  萧玠听到自己声音发抖:“他……”

  秦华阳道:“为了你,他不会有事。”

  萧玠似乎在努力镇定,但不一会,他却跳下马背,看了秦华阳一眼。

  秦华阳会意,也下马跟去。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秦华阳回头,队伍已经被大雪淹没。他看着萧玠单薄的身体,劝道:“殿下,我们先……”

  他被萧玠抱住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萧玠整个人颤抖地厉害。他先是抽气,然后哽咽,最后极压抑地痛哭起来。哭声随即被风雪卷走,他的痛苦都不能在人间留痕。

  秦华阳明白了。

  他没说一句话,双臂极用力地抱住萧玠。

  ……

  一盏茶的功夫后,太子和丹灵侯重新回到众人视野。在被雪染白的太子卤簿下,萧玠宣布新的行军指示——

  奉皇帝诏,率兵返京。

  ***

  虽然天气严寒,沅州却没有下雪,河水也没有上冻,激荡着洪亮的哗啦声。

  这声音对太平时候的沅州人民而言自然是一桩好事,但如今,却成为东南沿海战局的第一道角声。

  沅州营有一支水师,是五年前萧恒密旨建设的。但对于大梁的外交环境,水师的用武之地很受限制,这些年各种民本设施的修建让国库更不充盈,哪怕萧恒有心,水师的建设也只能说是初具雏形而已。

  所以当齐军水师出现在东南海域时,不可避免地,引起一场恐惧与骚动。

  昏黄天空下,宛如楼厦的黑影伴随着旋桨排宕水流的轰隆声逼向港口,紧接着,响起震天动地的炮火声。

  如果只论火器,大梁火炮营堪称无出其右者,但水师和火器的结合却有些落后。火器如何根据船只调动灵活运用,什么战舰配备什么类型的火器,又该如何进行统筹调度,对沅州营来说,都是未经实战没影的事。哪怕萧玠从火炮营调来一支小队,面对一支装备精良的水师精锐依旧捉襟见肘。

  龙武卫将军尉迟松亲自率兵当先,沅州刺史亦是亲身督战,如此苦战三个日夜,依旧未能阻挡齐军向口岸逼近的船舵。战事不利,尉迟松不得不做好最坏打算。

  沅州刺史姚文犀是近些年的进士出身,堪称是当朝改革的忠诚拥趸。这些文人骨干,有的是精力和干劲。决战命令下达后,他立即统调折冲府,按计划在三日之内护送港口百姓全部撤离,并按照新制定的作战部署,在城后为第二战场作好准备。

  他自己呢?

  这位年轻的朝廷大员毅然答道:死国可矣!

  姚文犀一介文官提剑守城,后世谓之,颇见潮州吴清宵公遗风。

  正月初八,全城百姓撤退完毕。齐军依据月洲诸岛屿,将战船队伍推近口岸。

  大战在即。

  姚文犀清点兵械,检查战船,最后一次宰牛犒军。他没有穿戴甲胄,浅绯色的五品官服燃成海面前跳动的炬火。他带领全军面冲风浪,作出与城共存亡的誓言。

  尉迟松站在一旁,难得犹豫了。

  沅州营水师已经是大梁最精锐的水师部队,皇帝五年所磨之剑,如果不能战胜,就要在此折戟沉沙吗?如果再要建立这样一支水师队伍,又要花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姚文犀看出他的心思,并未责怪,只是道:“将军久伴君侧,必然比我清楚圣心何如,也比我更明白,陛下敕设各地军营的初衷。”

  姚文犀递给他一碗清酒,“军者,国之利剑,民之城墙。倘若今日断剑于此,沅州营上下,愿以血肉铸此金城。”

  尉迟松道接过酒碗,道:“能与贵部众同袍,实乃毕生之幸!”

  如此士气冲天,愿为当车之臂,冲锋之舰。

  沅州营装备完毕,姚文犀冲长安方向跪地叩首,登上为首战船。

  他还没站到船头,突然听到岸边传来一阵马蹄叫喊声。一个哨兵几乎是跌下马背,手脚并用地冲他奔来,大叫道:“援兵到了,使君,援兵到了!”

  姚文犀立即喊道:“是舟师?”

  哨兵气喘吁吁:“不是舟师,是骑兵……”

  骑兵的支援很难发挥作用,但倘若战败守城,总有一搏之力。

  姚文犀整理神色,刚要再问,已听哨兵几乎是嘶喊出来:“是陛下的骑兵!陛下率领一支诸侯军队亲自驰援!使君,陛下神兵天降,咱们沅州有救了!”

  ***

  姚文犀在象征南秦的白虎赤旗下看到萧恒身影时,有些怔忡。

  南秦不是和大梁交恶已久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忙问尉迟松:“尉迟将军,你看这……”

  尉迟松望向为首身影,的确是萧恒。

  萧恒的通身气质很难模仿,他既像上位也像下位,既像君主也像刺客。只是今日出现的萧恒,更锐利,感觉更年轻。

  难道陛下这半年以来,一直待在南秦没有离开?

  如今绝非追究细节之际,尉迟松快步赶下战船,看清了军队面貌:全副武装的虎贲精兵,旗帜下是佩戴貔貅宝刀的镇国将军陈子元,他身前是……

  尉迟松一个箭步冲上前,先拜见萧恒,又跪在那匹黑马蹄前,几乎是哽咽道:“大将军!”

  秦灼认镫下马,将他搀扶起来,“尉迟将军,多年未见,一切都好?”

  当年秦灼在京统调龙武卫,尉迟松就是他的副将,受他照拂颇多。秦灼和萧恒、乃至和萧玠的关系,他常在御前,也心知肚明。

  尉迟松含泪道:“卑职一切安好。大将军保重身子啊。”

  秦灼一笑,“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全体将士已经拜倒在为首的白马之前。而萧恒也跳下马背,动作轻捷得几乎像一种回光返照。这样的身形动作,已经很难从如今的皇帝身上看到了。

  尉迟松注意到,天子所骑的那匹白马,虽配置马具,但十分崭新,没有磨损痕迹。

  他跃马而下时,脚似乎没有认在镫里。

  这时,萧恒垂下左手,将跪在马前的姚文犀虚扶一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众将士请起。”

  又问姚文犀:“如今战况如何?”

  姚文犀连忙命人张开沅州海域图,向萧恒回报军情。秦灼已经走上前,尉迟松注意到,他把手掌放在萧恒后腰部,这是一个安抚支撑的姿势。

  接着,这位南秦诸侯王越过皇帝,直接开口:“使君如何列阵?”

  战事紧急,姚文犀也顾不得责备他的僭越无礼,道:“下官准备先派体型较小的网梭船作前锋,诱导齐军进入西南水域。这里有一片暗礁,水道也很狭窄,齐军的战座船吃水太深,容易搁浅触礁。只要能打退先头部队,就能有取胜之机。”

  “但齐军火器配置精良,即使搁浅,依然可以纵火强攻。”秦灼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使君队沅州兵力有充分的考量,那齐军倾向于什么样的战术,使君想过吗?”

  姚文犀恭谨道:“下官猜测,齐军倾向于毕其功于水战。”

  他看到秦灼鼓励的目光,继续说下去:“从装备看,齐军的舟师优势巨大,但沅州有一支火炮队伍坐镇,他们明显有所忌惮。而且舟师陆师作战风格不同,他们敢远洋出兵,所派的一定是熟习水性的精锐。既如此,一定长期在水上训练战斗。论骑兵和兵械,未必能胜我们一筹。所以下官以为,齐军要集结火力,尽量用舟师结束整个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