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注目他一会,颔首道:“使君年轻有为,颇见故人之风。”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抬手抚摸列阵的铜炮管,道:“我们的舟师火器不足,到时候只能靠岸上的火炮队,它们会是齐军的首要目标。如果正在齐军射程之内……”
姚文犀道:“下官明白,下官会命令火炮队,殿后列阵。”
秦灼笑着摇摇头,“不,越靠前越好。”
姚文犀有些不明所以,许久不言、一直凝望海面的萧恒突然有了动作。
他说:“快退潮了。”
他拽过舆图又看一会,指了一处,“不要引他们去西南,那边离登岸口太近。尽量把他们带到凤头湾,这边虽没有险滩,但湾道最窄,水流最急。有没有铁索?收放城门的那种。”
姚文犀立即道:“有。”
萧恒颔首,“好,先派一队快船,在这里下设铁索,火力也在此集中。等齐军出现,先派一队轻型鹰船作为诱饵——如果他们不上套,就按秦公所言,把炮筒列在岸上。他们不一定会管小船,但一定会集中全部炮火毁掉我们的火器。”
姚文犀忙问:“火器珍贵,倘若真让他们得手……”
秦灼笑道:“火器珍贵,烟囱呢?”
姚文犀恍然:“下官立即着人安排!”
“下诏。”萧恒简洁道,“前营和中营随我冲锋,左右营由尉迟松姚文犀统率,后营及两栖部队,悉听秦公号令。”
他用一种近似萧恒的眼光扫视众人,补充:
“秦公私印如大将军印,敢有违者,立斩不赦。”
第184章
黄昏时分,齐军水师驶入近港海域。
齐国果毅将军楚尚清立于战座船头,旋桨破开水面的轰隆声如同破竹之声。
哨兵从瞭望层赶下,快步走上舢板,对楚尚清拱手:“将军,前方发现梁军踪迹!有二十余艘战船正向我们逼近,看船型,很难配置火器。”
楚尚清问:“萧玠不是拨给他们一支火炮队么?”
哨兵道:“那支炮队用做陆战,座力极强,很难安在船上。他们船队的火器十分粗陋,这几次交手,梁军福船都没有开火,应该是火药将尽了。”
楚尚清沉吟:“不可太过托大。梁军水师虽不成气候,火炮营却是军中翘楚,登陆之后如果硬战,我们很难讨到很大的便宜。”
他提高声音:“派快船前探,看看能不能探望到火炮营踪迹。但在射程之内,立即开火!”
残阳愈发浓郁,照得海面宛如血泊。不多时,哨兵已快步赶来,再次报告:“将军,西海湾发现有炮队列阵!请将军示下!”
楚尚清问:“没有开火意图?”
副将在侧,道:“沅州营作风谨慎,尤其抠搜那几个炮丸,向来怕开空炮,定是要近岸再打。”
楚尚清又问:“是否在射程之内?”
哨兵道:“还差一段距离,越过前方凤头湾就到了。刚刚试图夹攻的梁军船队叫咱们打散了,已经四散奔逃,有一小队正是这个方向!”
“逃兵不足为虑,毁掉他们的陆上炮队才要紧。”楚尚清沉吟片刻,“传我号令,舰队摆箭形,过凤头湾。不要受梁军干扰,毁掉他们的火炮是重中之重!”
各部众谨从号令,等湾口那黑漆漆的炮筒一进射程,当即点火开炮。一片震天动地的炮火声里,岸上已经化为火海。据船望之,梁军已呈四散奔逃之相,或有几丸弹药射出,却只落在海面,炸出一片飞溅浪花。
彼方乱阵,己方士气大涨之际,楚尚清当即下令:“提高船速,立即冲锋!”
前方海面上奔逃四散的鹰船已经闪入湾口,在齐军眼中,俨然是为其引路的队伍。楚尚清熟悉湾道地形,吃水极深,战座船完全可以通行,当即没有顾虑,下令全速前进。
就在队伍全部驶入湾道、为首战座船驶入凤头湾中部之际,楚尚清突然感到一阵剧烈摇晃。不是来自人为撞击,而是来自船底——
舵手高叫道:“将军!触礁了!”
楚尚清拧眉道:“不可能!这种湾道地形压根不会有暗礁,船只吃水如何?”
不一会,舵手声音传来:“吃水较浅,退潮了!妈的,他们这里怎么这时候才退……”
他的声音被炮火声炸成碎片。
湾道并不高大的山体后,突然冲出一队苍山船,行动轻盈,配置的虽是小型碗口铳,但在船队出击迅速之下,使用出意料之外的奇效。
这样小口径的炮火对齐军战船来说本来不足为惧,但这时,齐军船只难以前行,甚至难以后退了。
船底像被一只诡异的大手紧紧攫住,又像被铁做的水草牵绊缠绕。更要命的是,海水开始退潮。
对齐军的大型船队来说,一个致命的威胁已至眉睫。
搁浅。
齐军不得不大放炮火,炮丸炸在湾侧山体,发出粉身碎骨的崩塌之声。但熟悉地形水文的梁军快船进退有度,炮火炸开一片白云金光浪花飞腾,但几乎每次都是擦离船身而过。
但与此同时,梁军的攻势并未中断。
齐军远洋而来,为了行军速度,战船以善于破浪的尖底船居多,但凡船身受火极易不稳倾陷。而在此埋伏的梁军虽然火力较弱,但都是轻便的平底战船。一炮不够就两炮,一丸不够就两丸。一阵巨大的震动碎裂声响后,几艘战座船在剧烈摇晃后像一侧倾斜——他们的船身或船底被炸陷了。
楚尚清叫道:“撤退!立即撤退!”
副将在炮火声中掩住他,道:“将军,船底卡住了,咱们退不了了!”
就在这时,梁军鹰船连成一线,飞速向齐军战座船撞去!
战座船剧烈一响,士兵们已经大叫起来:“火!他们在点火!”
他们不要命了!
鹰船中置有火药火线,在碰撞之际轰然炸响。一片火光飞窜时,梁军战士已经纵身跃入准备好的子船中,在齐军船身飞溅的铁皮碎片和倒灌海水中边飞速离去。
副将在一片地动山摇里把楚尚清罩在身下,叫道:“将军,舱内还有备船,先行撤退,留得青山在!”
楚尚清叫道:“撤退!放船撤退!”
海水已经灌入舱内,战座船已经沉陷一半。舵手们匆忙吊下小艇,却突然手中一松,人和绳索一起栽到海里。
一队梁军已经把船钉上战座船,登到甲板上!
此举颇有些不明智的味道,对湾区受困的船只,拒船而攻才是上策,登船肉搏甚至冒上了同归于尽的风险。
但楚尚清是齐军水师主帅,拿他的头颅,等于拿下整个敌军!
而楚尚清也没有想到,亲自来取他性命的,居然是应当运筹帷幄的萧恒。
试图冲杀的齐军士兵已经被梁兵飞箭射落,这使得萧恒走到楚尚清面前时,他身侧已无一人。
战座船已经歪斜,折断半截的桅杆几乎插入海里。楚尚清不得不一手扒紧船板、一手拔出腰刀,尚且摇摇欲坠。
可怕的是,本该烈士暮年的梁皇帝,脚步稳健如故。
他贯彻了他自年轻起的对敌态度,没有多说一句话。楚尚清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萧恒左手一挥,一道寒光从他颈上闪过——
鲜血喷溅时,楚尚清头颅因船只摇动高高跃起,随即被插刀还鞘后的那只左手接在掌心。
萧恒几乎是在塌陷的船舷上奔跑——没有人敢揣测他是怎么做到的——烟火滚滚间,他已经跃到尚未塌陷的齐军蜈蚣船上,在最高处举起那颗犹在滴溅鲜血的人头。
“楚尚清已死,缴械不死!”他这么喊道。
岸上,秦灼遥望海面,一片火光冲天,烟气滚滚。
尉迟松从黑夜中赶来,向他回禀:“陛下已斩敌将楚尚清,俘获大小战船五十余艇,火炮十余口,便携火器百余。各营正在夹攻,陛下命卑职先行向大公禀告,预计天亮之前结束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