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矮身探手,摸向靴边。
果然!
在男孩砍断一条桥索的瞬间,郑绥已从马背跃起,在坠落的同时手臂吊到桥板之上,又在另一条绳索断裂之前,借助巨大的荡力向崖壁一跃——
他双靴落地时,看到男孩一张没有波澜的脸。
男孩眼里光芒微动,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郑绥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的个性。
男孩没有讲话,匕首从袖口一擦,当即猱身劈面刺来。这样的打法极其凶狠,要么割断郑绥喉管要么破出郑绥脑浆。
几乎是瞬间,长剑已如银龙般蹿入郑绥掌心。锋刃相割的火花闪烁里,男孩旋身一拧,双腿盘上他腰间,就要从背后割他的脑袋。
好狠毒的小子!
郑绥剑锋一振,到底避过他腹部,只割过他手臂,想叫他吃痛收手。这小子却浑然不知,手腕一转时寒光一闪,那把匕首已然振成长剑,直直向郑绥眉心刺去!
郑绥不再留手,抬剑砍向他颈侧,趁这小子歪头躲避时将他挑下身来。
男孩落地同时一个翻身立起,像头乳虎。但他立定时的攻击姿态又像头狼。郑绥发现,他的杀势里包含许多野兽的进攻姿势,若再长些年岁,只怕是个强敌。
鲜血顺男孩手臂蜿蜒而下,脸色极其难看,却仍是一股不死不休之意。
郑绥看向他那把宝剑,道:“南秦少公,这是何意?”
男孩叫道:“杀你!”
兵器铿然撞击声里,郑绥怕伤到他,跃开一段距离,道:“我与少公远近无仇。”
“从大梁来,远近无仇。”
郑绥道:“难道少公要杀尽天下梁人吗?”
男孩冷笑道:“只是梁人,我不管。只是梁臣,我也就嗤一声。但梁皇帝的使节……是你命该如此!”
同他这样纠缠,不知何时才能入城,而萧玠如今……
郑绥不再手软,一剑刺向他胛骨,那把虎头长剑脱手时反拧他双臂。郑绥抽下马鞭捆缚他双手,道:“少公,得罪。”
男孩冷冷看他,两腮一动。
不好!
他在男孩咬断舌头前死死捏开他牙关。已有鲜血从他唇间溢出,那是一双不像南人的刻薄的嘴唇。男孩抬眼,眼中如射冷箭。
恨之入骨。
郑绥心中大震。
他本以为南秦少公咬舌之举是因为自小骄纵,但从他眼中不符年纪的成熟的恨意里,郑绥顿时了然。
郑绥是大梁使节,如果南秦少公死在他手里,南秦如何能忍,秦灼未必不会发兵攻打长安。而为此,这小子不惧一死。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心地之冷,竟至于此。
相持之间,已有打马声从山间传来。郑绥擒住男孩,迅速转身面向山口,眼见一支骑队飞奔而来,旗帜上白虎猎猎,正是秦君虎贲。
一个穿戴明光甲的中年人一马当先,见状大惊,急呼道:“阿寄!”
他出现的一瞬,男孩双眼一亮。郑绥看他从腰间拔出一口宝刀,刀柄的貔貅纹纽冷光闪烁。
南秦大政君的丈夫,镇国将军陈子元。
众军弓箭拉满之时,郑绥从腰间取出鱼符,高声叫道:“我是大梁东宫伴读,奉圣命持节出使。今不得已冒犯少公,但请将军通传,还望大公见我!”
第23章
秦寄踩上光明台最后几级台阶,突然脚步一顿,叫一声:“阿耶。”
这是郑绥第一次见到秦灼,这个在萧玠祷告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
和天子不同,秦灼并没有明显的老态,相比同龄人似乎还要年轻一些。只这一眼,郑绥已经从他脸上捕捉到萧玠的影子。
太像了,看到这样一张脸,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到那条隐秘的血脉连结。
陈子元看秦寄走上阶去,在郑绥身边住步,肯定道:“你认得阿寄。”
秦寄什么手段陈子元最清楚不过,回宫路上他检查一遍,郑绥竟还算手下留情。
郑绥道:“我见过他那把剑。”
台上脚步声传来的一瞬间,秦寄蜕掉那层冰冷的外皮,似乎变成一个闯祸回家的男孩。他没像这个年纪受惊吓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冲入父亲怀里,而是在秦灼两步外停下脚步。秦灼也没有抱他在怀,哪怕神态焦急。
秦灼看见他唇边血迹,眉心一抖,扳起他的脸,迅速道:“给他拿药!张嘴,还有没有别的伤?”
秦寄笑道:“阿耶小看我。”
郑绥站在一旁,看他们父慈子孝,一瞬间,眼前闪过萧玠的古佛青灯。
默然间,郑绥听见秦寄的声音:“阿耶,杀掉他。”
秦灼这才看向郑绥,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直起身,手臂从秦寄肩上拿起。郑绥看他抬起左手,转了转拇指扳指。
秦灼声音没有起伏:“你是梁太子的伴读?”
“是。”郑绥躬身揖手,“臣大梁游骑将军郑绥,拜见大公。”
秦灼看了陈子元一眼,陈子元向他颔首。秦灼胸口轻轻震动一下,吩咐道:“子元,你领阿寄回去上药,我瞧他肩膀也伤了。”
一应宫人卫队拥簇秦寄离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台下,秦灼才收回视线,往光明台里走。郑绥不料他这样沉得住气,也举步跟上。
宫人在外掩上殿门,光亮暗下去的瞬间,秦灼脸上破冰般钻出一股焦急神情,脱口问:“太子近来如何,身体还好,饮食还好?肺里的症候有没有见轻,平日还咳嗽吗?”
刚出口,他似乎察觉不妥,勉强笑道:“孤从前做过太子的太师,多少有些挂念。”
郑绥神色却是另一种古怪,“大公没有收到信?”
秦灼脸色遽变,急声问:“什么信?太子给我写过信?”
郑绥不可置信,“自奉皇七年别后,太子每月都给大公写信,大公一封都没有收到?”
他眼见秦灼神情一僵,有些茫然地转过眼睛。郑绥咬一咬牙,尽量稳住声音:“那这次……梁皇太子病危,陛下从去年秋天起四海求医,几个月来这样大的阵仗,大公半点消息没有听闻吗?”
秦灼一张脸顿时雪白,像没听清:“病危?”
郑绥深吸口气,撩袍跪下,从怀中取出玉轴。
他半天没有听到秦灼的声音。
郑绥抬头,见那张圣旨正剧烈颤抖。秦灼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目光每挪一寸,就是一串眼泪往下掉。
郑绥低声道:“殿下……很不好了,想见大公最后一面。正月十五写信使人送来,没能得到大公回音,从此一病不起。臣临去时……殿下已经认不太得人了。”
郑绥轻轻呼吸几下,眼前,是萧玠握住他的手指。一层皮一根骨头,瘦成了那个样子。而萧玠卧在病榻上,脸映着光明铜像虚无的金光,只是笑。
萧玠说,如果他有难处,如果他还认我……你告诉他,我不怪他。
除了这一次,萧玠没有直接同郑绥讲过自己的身世,但同样,也没有刻意隐瞒他。
他知道郑绥会懂得,郑绥既懂得,就不会去揭他的伤疤。而此番天子任他出使,就是全然默许他的知情,也全然默许,他是太子知心的人。
郑绥向秦灼叩一个头,像这八年来,萧玠日思夜想的一样。他伏在地上,哑声道:“八年以来殿下相思之苦,臣看在眼里,感同身受。臣固知父母之恩,山高海深。竟不知父母之恨,亦如是否?”
他听到玉轴坠地骨骨滚动的声音。
郑绥闻声抬头,在夕阳之下,看到秦灼满面血迹般的泪迹。
***
秦温吉半张脸闪动着白玉面具的光辉,正蘸油擦拭一口宝刀。秦灼隔案坐在她对面,将玉轴放在案上,平静道:“你瞧瞧吧。”
秦温吉看他一眼,没有擦手,就这样带着满手油污打开圣旨,淡淡扫过一眼,冷笑道:“当初割袍断义,如今写这种东西。怎么,放妻书后补个悔过书吗?”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随手丢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