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一条手臂搁在案边,静静道:“温吉,阿玠给我写了八年的信。我一封没有收到。”
秦温吉反应不是很大,继续去捉自己的刀,“哦,有这事儿。长安到这里也不算近,或许路上遗失了,或许,没有缘分。”
“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和他没缘分。”秦灼捻动扳指,声音微冷,“那和我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缘分是不是早就断了。”
秦温吉手上一顿,转头看他,“你猜忌我。”
“你没有吗?”
秦灼盯着她的眼睛,“我把传讯的法子留给了阿双,我一走,他多少和他爹闹别扭,找我只会走这条路子。那一段阿寄要出生,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你。你不要告诉我,天南地北的信件都通达无阻,只有东宫的找不着路。”
秦温吉也定定看他,一字一顿道:“我说了,你们,没有缘分。”
秦灼看她一会,突然展颜笑了:“好,好得很。你不是爱当家么,成,你当吧。”
他猛地起身,冲殿外喝道:“来人,备马!”
秦温吉也霍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秦灼道:“我去长安。”
“你他妈疯了!”秦温吉将刀一掼,“萧重光当年削你的爵夺你的权赶你的人,桩桩件件都是往恩断义绝上靠,你现在回去,是一地之主去摇尾乞怜,还是做他的妾妃去再求君恩?南秦的脸面你都不要了!”
秦灼冷笑两声:“我他妈不要我儿子的命,我要脸面?我若是要脸的人,当年早就不会跟他萧重光,也不会舍给那些人作践!”
陈子元闻讯赶到,正见他二人横眉立目,急声叫道:“老天,你俩别自己窝里斗了,什么时候了!”
秦灼见他,终于流露出痛苦神色,他紧紧抓住陈子元双臂,浑身都在哆嗦,叫道:“陈子元,这么多年,我拿你当亲兄弟看待。我求求你给我一句实话,阿玠的消息你们知道多少,这些年他都送了多少信过来。我求你了,妹夫,大将军,我给你跪下行吗?”
他边说边跪在地上,骇得陈子元扑通跪倒架着胳膊拉他,急声道:“大王,哥,你给我下跪,你要逼死我啊!”
他拖不动秦灼,只觉臂弯中这整个人都抖若筛糠。自从八年那回之后,他何曾再见过秦灼这副模样。
陈子元叹口气,攥了攥他双手,道:“大王,你跟我来吧。”
他搀扶秦灼起身,抬头时,正对上秦温吉狠狠剐来的目光。
陈子元苦笑一下,架住秦灼出了门。
到兵器库跟前,陈子元从腰间取下钥匙,边插进锁眼边说:“你妹妹管的严,我藏私房的地方就这边她没找着。东西都在这里了。”
门吱呀一响,秦灼快步走进去,看陈子元翻开一堆破烂的皮甲,搬出一只大箱,将箱子打开。
满满一箱的信。
奉皇十五年、十四年、十三年,最早,能到奉皇七年的腊月。
陈子元顺着他打颤的双手,看到八年前萧玠犹尚稚嫩的笔迹。他在秦灼身边蹲下,涩声道:“每次收到,都吩咐叫人烧了。我没舍得,就锁了起来。有时候一个月一封,有时候一个月好几封。我怕小殿下自己受委屈,都看过。还好,都是想你的。”
秦灼将信件抓得发皱,一下子跌在地上。陈子元忙要扶他,突然听门砰地一响。
秦温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啪地把一只信封掷在地上。
是萧玠这次的信。
她掉头就走,陈子元要去捡信,秦灼已经扑上前,哆哆嗦嗦地撕开信封。他手颤得厉害,哧啦一声,把信撕成两半。
陈子元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要扶他,秦灼却不管,伏在地上,把撕坏的信拼在一起就这样看。没看一会,他像又经历了一次分娩的阵痛,头抢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臣玠跪禀。秦大公福寿无疆。臣福浅命薄,不得侍奉膝下,又病染膏肓,药石罔效,归身之期,旦夕之间。此堪忍世界,多诸怨嫉,今当脱苦海,公莫为我哭,实为我庆也。臣非贪生之辈,然自公去后,已有八年,独恐身后梦告,公不能识我而以鬼祟逐我也。故悬命于丝,忍死以待。望公垂怜一顾,教我瞑目。此书之后,无复扰公,公春晖之恩,臣万死万死不足以报。如来世可期,愿我为父公为子,必倾气力,不致离分。再拜,再拜。
奉皇十六年元月十五日
第24章
夜间老大一面月亮,银脸盘,照进光明台的雕窗,冲窗里的秦寄婆娑泪眼。秦寄一条腿跨床下,一条腿蹬床沿,在一块砚石一样的磨刀青石上一丝不苟地磨匕首。
一旁,坐着他的姑表兄弟秦华阳。秦华阳瞧他动作,手底寒芒斩动,剑锋雪亮。随着剑底迸溅火花,秦寄的脸变成一股愤怒的青色,这是他不属于秦氏的脉勇基因。这哪里是个九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老辣的刺客。但不过一会,他的脸色又变回原样,这要感谢月亮。月亮今晚湿漉漉的眼泪洒在他脸上,秦寄痛恨全部,除了月亮。
秦华阳打断道:“好了。”
秦寄不说话,但也没有执拗。他把虎头匕首插回靴子口,站起来,张开嘴巴等着。
秦华阳捏起一块藕粉糕塞进他嘴里。
秦寄嚼了嚼,转脸看向铜镜,他审视自己的五官轮廓,说:“哥,我和阿耶长得并不像。”
秦华阳不以为意,“哪有都像爹的,你瞧我,也不像你姑父。”
秦寄说:“我也不像阿娘。”
秦华阳沉默了。他扭头,见秦寄仍看着镜中的脸,专注得有些吓人。他眼睛幽黑地问:“你见过梁太子吗?”
秦华阳想了想,“应该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秦寄终于抬头,问:“什么时候见过?”
秦华阳摊手,“我也不知道。”
秦寄说:“你知道。”
两人对视一会,秦华阳缴械投降,“好吧,我知道。”
他回忆道:“我阿耶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我满月时他也抱过我的襁褓。说我当时就尿了他一身,他也不急,还会给我换尿布。”
秦华阳想了想,“他那时候估摸也就四五岁。梁太子,应该很会照顾人。”
秦寄没有说话。秦华阳看他抬起手,摸了摸肩胛处的伤口,正想再讲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争吵之声。
在秦华阳拉住秦寄之前,秦寄已经一条鱼一样蹿下座位,身形轻盈地跳出门去。
秦华阳追上他时,秦寄正立在秦灼卧室的房门外。秦华阳听到母亲和大公舅父争吵的声音。一旦提到大梁,母亲的态度总是咄咄逼人。阿娘刻薄的笑声从门缝中迸溅出来,像夜间一只坠地的宝瓶。
秦温吉道:“他干了什么事你全都忘了?且不提那些,当年如果不是你命大些,说不定都死在了半路上!姑姑死在长安,阿耶死在长安,但凡留在长安的秦人没一个好下场,你就这么赶着去死吗?”
秦寄没有表情,眼睛贴上门缝,冷静地观看这出家庭闹剧。秦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他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地看向秦温吉,将手上的扳指摘下来,随手丢到桌案上,骨碌碌的转动声里,提步要走。
身后,秦温吉突然道:“他已经立后了。”
秦灼停住脚步。
秦温吉目光犹如毒蛇的尖牙,她缓缓说道:“梁太子病重垂危,他就迫不及待再立新后,有多么把这个南秦血统的儿子放在眼里?再说,你回去,算什么?是他萧重光的弃妇,还是梁太子见不得人的生母?你别忘了,萧玠如今已经有一位嫡母了。你看得下萧重光和旁人花前月下,看得下萧玠认旁人做娘吗?”
秦寄看父亲转过脸,他脸上有一种大无畏的平静,连他的声音都是。秦灼说:“萧玠是我儿子。但凡他能好,我什么都看得下。”
秦温吉看着他的脸,轻轻问:“你儿子,只他一个吗?”
门外,秦华阳心中一颤,低头去看秦寄。秦寄伏在门上一动不动。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产生一股危险的警告之意,秦灼连名带姓地叫道:“秦温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