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娑婆没有反应,萧玠便自顾自道:“你可能听说过,我小时候害魇症,很严重。东宫院子里有口井——你还记得那棵梨树吗?就在那棵梨树后。有一次我半夜梦魇,自己跳了进去。”
他见沈娑婆眼珠动了动,继续道:“那口井本来枯了,但我小时候好生病,司天台那群算命先生算过,说会妨我。我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听进去,居然又往下挖了几尺,没挖出泉水,便从底下发了管道,把春明池的水引进来。我跳进去不久就醒了。那是个冬天,底下好冷,但很神奇,我那一刻居然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甚至,感到平和和幸福。我的生命似乎就包裹在一团水里,那时候我感觉我又变回了一个婴儿,甚至胎儿。那口重新注水的枯井,给我一种母腹的安全感。我一直很怕死,我有好多牵挂的人、好多想做的事,但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我居然想赶紧沉下去。”
沈娑婆喃喃道:“解脱。”
萧玠点点头,“等我被救上来,心里却完全不一样。好冷呀,冻得我病了两个月,又迷糊又难受。我当时就想,我以后一定不要淹死,又冷又呛,还会被泡得很难看。那口井现在对我还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但我切身知道了,那里面一点也不好,死一点也不好。所以我告诉过陛下,如果再看到我站在井上,尤其是睡梦里,不要害怕。我不是想死的,只要拉住我的手,我就会跟他回家。”
他看向沈娑婆的脸,轻声道:“沈郎,你好会劝人,你也一直这么劝自己的,对不对?其实死没有那么好,其实活着,会有一些值得期待的事。”
他轻轻握住沈娑婆的手,问:“你那时候,是不是也很冷?”
沈娑婆默了许久,问:“殿下被救上来,陛下在不在?”
萧玠一愣,沈娑婆道:“陛下哭了吧。”
萧玠道:“沈郎。”
沈娑婆笑了笑:“殿下不用担心。很多事情,臣一早就明白了。何况,他已经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仍在笑,却微微有些打战。萧玠也不催促,过了一会,才听沈娑婆说:“殿下不是想知道,臣为什么一直闭口不言吗?”
“你知道是他做的,是不是?”萧玠瞧着他的眼睛,“他这样待你,你仍想替他顶罪。”
“臣犯了欺君之罪。”
“这是人之常情。”萧玠轻声道,“沈郎,你是重情义的人。”
沈娑婆静默片刻,眼角那粒小痣像被针尖刺出的血珠。他哑声道:“臣的欺瞒,不只这一桩。”
“臣不是何仙丘捡来的弃婴,是他的外甥。”
他想表现得镇定,但牙齿都在磕碰,“我娘和他相依为命,却嫁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何仙丘很看不上他,却拗不过我娘。他跟我说,他一早就知道,我娘会被那个男人害死。果然,我出生不久,我娘被他辜负,万念俱灰,就这么寻了短见。”
沈娑婆说:“殿下,你应该明白了。我是我娘的儿子,所以他爱我;但我又是害死他姊妹的仇人的儿子,所以他恨我。他折磨我,也抚养我;他毁了我,也栽培我。我跳池子被捞上来,他抱着我痛哭一场,又跟我说,我这辈子别想这么死掉。”
“我恨他,我那么恨他,但我对他……不是没有反哺的心。他打我骂我磨挫我,但对我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沈娑婆脸埋在双手里,终于哭道,“殿下,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呀!”
萧玠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太明白沈娑婆,他们两个演得比正常人还像正常人,但只有自己知道,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而悬它的不是绳索,只是一根头发丝。
萧玠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但他的确感觉满脸湿漉。他轻轻抚摸沈娑婆的后背,眼睛看向窗外,轻轻道:“沈郎,你瞧,池水暖了,梨花也开了。冬天已经过去了。”
春天到了。
***
北方冬天寒杀人,春天却也养人,我的伤口慢慢痊愈,萧玠的身体状况也逐渐稳定,却拗不过皇帝的意思,一日两次地继续吃那副从甘露殿端来的汤药。萧玠占了储君的名头,他的身体状况似乎真同社稷相干,萧玠见好,皇帝萧条的事业也春风吹又生了,朝廷的反贪之风掀起,还真有些势如破竹的劲头。
但作为借居东宫的外客,我很敏锐。
我敏锐察觉,萧玠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开始避见郑绥。
郑绥虽持鱼符,平素依旧恪守规矩,如入东宫必请皇太子令批准。萧玠却一反常态,几次三番都找借口婉拒。郑绥又是极聪慧的人,有这么两三次,便也不再请旨。
他俩的事情我看得大差不差,萧玠落花有意,郑绥那边也算不上流水无情。如今萧玠突然退却,只怕有了新的考量。
这几日,我指上的伤也见好。太医说,拶刑被制止的很是时候,没有伤到骨头,这一段停了汤药,只需每日敷药。这事我也能干,萧玠却心怀愧意,一直亲自替我上药。
萧玠将我指上纱巾一圈一圈拆开,执起我的手涂药膏,边道:“梨花虽谢,这几日杏花却开了,我陪你去看杏花,好不好?”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一只小猫小狗。看来我前一段萎靡的精神给他的惊吓不小,我只得无奈道:“殿下,臣真的没事了。伤也没事,心里也没事。”
萧玠正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人大步跨入屋中,身后是紧跟上来的阿子。阿子口中还叫着:“将军,奴婢真没骗您,殿下在忙,不见外客。”
我抬头一瞧,唷,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身边,萧玠却轻轻一颤。
他竟这么大的反应,我的确没料到。思索间,郑绥眼睛也投过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找去,看到我和萧玠相执的手。
第33章
郑绥的目光迅速掠过,面色依旧平静,冲萧玠撩袍跪倒,“臣举止无状,横闯宫闱,请殿下降罪。”
我打量打量萧玠,再看看郑绥,慢悠悠把手抽回来。
有戏看,干嘛吱声。
外头花草茂,影子借阳光投入阁中,一室好春光。那光芒叫萧玠声音烁然:“小郑将军言重了,快起来吧。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事?”
郑绥正起身,动作一顿,等站定后看向萧玠,“臣拜见殿下,只能是因为要事了吗?”
萧玠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
我只怕他拿我当借口,适时道:“殿下同郑将军去吧,臣这边没什么事。”
郑绥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我尚摸不准他脾气,万一真是个心狠手毒的,我只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城门一把野火烧不坏,池鱼命就这一条。
萧玠找不出话,只得起身,将我的手小心放好。我心中一紧,以为会从郑绥眼中看到冷箭,抬头,却见他垂下眼皮,叫任何人都看不清目光。
***
萧玠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日和郑绥走到相对无言的地步。
他们两个从书房里站住,半晌,还是郑绥先开口:“殿下玉体安和吗?”
萧玠道:“都好。陛下给我换了新方子,今年春天咳嗽也没那么厉害了。”
郑绥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臣做了新的枇杷膏。”
萧玠视线落在那八角瓷盒上,似乎能够嗅到枇杷清香,他轻轻笑了笑:“这一阵单吃药吃惯了,倒也不那么想了。”
郑绥手腕滞了一会,也缓缓收回,道:“臣和崔娘子没有相私。”
萧玠静静道:“你们是未婚夫妇,纵有情意,也不会是私情。”
他吸口气,再次改换笑脸:“听说你们定了日子,是在今年,还是明年开春?”
郑绥默然片刻,道:“臣离京在即,下个月初,便与崔娘子去户部登记。”
萧玠似乎浑身一僵,到底将头垂下来,问:“不做昏礼吗?”
郑绥道:“她与臣同去。”
一瞬间萧玠以为自己听错了,断断续续咳嗽起来:“人家是个女孩!没有昏礼没有过门,能叫人指着脊梁骨戳死!你再急也不能这样把她往死路上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