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53)

2025-12-25

  郑绥忙扶住他替他抚背,萧玠要挣开他,却被他紧紧钳住。郑绥声音也急:“殿下,殿下,你听臣说!臣同崔家商议,先携崔娘子回老家敬告祖宗再成昏礼。已经过了书聘,不是废礼私奔。”

  萧玠一愣,咳嗽还没缓过来,一会便眼中泪水涔涔。等平复下来,方笑了笑:“你该早跟我说。”

  郑绥仍握着他手臂,“臣……有隐衷。”

  萧玠问:“崔家愿意么?”

  郑绥只模糊道:“崔家希望越快越好。”

  萧玠看着他,“你真的很喜欢她。”

  郑绥许久没有开口。

  一时静极,萧玠耳朵里全是钟漏滴答断续之声。不知过了多久,郑绥的声音才灌进耳中。

  “父母之命,臣不得违抗。”郑绥道,“这件事……再过一段时间,臣会向殿下解释分明。”

  郑绥将手中瓷盒放下,道:“这件东西还请殿下收下,臣告退。”

  萧玠没有回应,也没有挽留。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从椅中坐下,双肘支在膝盖,手指抵在脸上,鼻息又深又促。

  一会,又一阵跫音响起,立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

  半晌,萧玠才道:“姑姑,我觉得,我是有些喜欢他的。”

  阿双仍抚摸他脊背。

  “他要成亲啦,是好事。”萧玠说,“阴阳相配则万物相生,龙阳……是一种病。”

  阿双涩声叫:“殿下。”

  萧玠道:“我没有讲胡话。你看,陛下和他都是,所以我也是。但绥郎父母和睦,按道理,他的确喜欢女孩子。我该替他高兴。”

  阿双劝道:“殿下,你的祖父母,文公和甘夫人也是夫妇相谐,但大王还是和陛下在一块了。”

  “所以他们分开了。”萧玠声音颤抖,“姑姑,这才是我最怕的事。阿耶年轻时的事,我知道一些……”

  阿双浑身一震,发觉掌下身体哆嗦得厉害。萧玠许久才讲得出话:“他、他是被逼的,他本不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他是祖父膝下那个天之骄子,你觉得他会选阿爹,还是娶妻生子?”

  阿双无话可说。

  萧玠抬起脸,声音很轻、很轻:“姑姑,人事是能影响人的。是我有病,不该连累别人。”

  阿双泪水滑落,低头,却瞧见萧玠的笑容。

  萧玠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

  自此之后,郑绥没有再入东宫,萧玠再次得知他的情况,是他已经领命重返崤关的消息。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向萧玠辞行。他离开的那天,萧玠也没有相送,但在当天傍晚,萧玠在夕阳相伴下走上城墙。

  阿子跟在他身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从他打开笼子放飞郑绥就能看出来,萧玠对天空有一种可怕的向往。而他看向城墙的眼神,像看一段垫脚的梯子。

  他看上去像随时都能跳下去。

  但好在萧玠没表现出什么过激举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天空。此时此刻,夕阳已完全沉没,不远处的白龙山化作黑龙的脊背,黑黢黢地折射红光,染得天空像一块凝血的死肉。萧玠像是从它身上剥离的一块。

  直到萧玠走下城墙,阿子才松一口气。萧玠没回东宫,直接往甘露殿去。甘露殿旁的园子里,地刚被翻过一遍,已有绿油油的嫩芽破土而出。每当萧恒有空就会干些农活,若政事上不顺心,更会在地里泡一段时间。

  萧玠问看园子的瑞官,“阿爹今日瞧起来怎么样?”

  瑞官想了想:“瞧着还好。六哥还念叨,记得郎君爱吃一种甜瓜。六哥专门翻了谈夫人的手记,说是咱们这边也能种出来,已经叫我们去问种子了。”

  萧恒改不动秋童这些老人,便着意改这些年轻宫人的习惯,让他们叫自己六哥,叫萧玠郎君。萧玠一开始被这边殿下那边郎君叫得脑仁痛,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在他们跟前,称呼萧恒也是家常叫法。

  萧玠又问:“他今天来了几趟,地翻了几次?”

  瑞官道:“来了两趟,下午待得时间要长,天黑刚走。”

  说要给自己种瓜吃,心情没有大问题。但来得有些频繁,说明心中有事。

  那是一桩很要紧,但不算坏的事。

  萧玠心中有了把握,去甘露殿反把秋童吓了一跳。他手中还端着物件,忙道:“我的殿下,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萧玠不料他这样大反应,又瞧向他手中,是一只用旧的药盅,并不是给自己寻常炖药的那只。

  秋童见他目光,便笑道:“这不是殿下的药,是陛下进补的药。”

  萧玠问:“真是补药?”

  秋童颔首,“真是补药。”

  萧玠说:“秋翁,你先放一放。”

  秋童不明所以,萧玠便央他,“放一放吗。”

  自他小秋童就最吃他这招。从前秦灼限他吃酪,萧恒又唯命是从,萧玠只得去磨秋童。他打小就会撒娇,眼睛睁大,摇着袖子小声哀求,十回有八回能在秋童这边奏效。

  秋童心道,从小到大就这一招。

  然后放下药盅,双手投降。

  药盅一落,萧玠便揭开盖子,往底部舀出一勺。

  秋童以为他要自己给萧恒端进去,便道:“殿下,这么舀全是渣子了。”

  接着,萧玠将多余的汤药倒回盅里,把碗中剩下的药渣往帕子里一扣,迅速叠起来塞进袖子。

  秋童哭笑不得,原来在这边等着,道:“成吧,能叫殿下放心,也好。”

  萧玠看他反应,一时不说话。在秋童收拾好盏子要端时,他突然问:“陛下常去皇后那边吗?”

  秋童不料他竟问这话,手一抖,抬头见萧玠已经红到了耳根。秋童结舌半天,只道:“殿下,这事……奴婢也没法说啊。”

  萧玠道:“我绝没有窥探的意思。”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陛下若再有子,我得备些礼的。皇后殿下到底正位中宫,东西不能含糊,我想着……看看什么时候着手准备。”

  秋童心中酸涩。

  将死之时,萧玠真心实意地盼萧恒能再有新子,不必余生孤苦。现在重新生活,如果萧恒再添子嗣,萧玠会难过,但依旧会衷心祝福。

  这说明萧恒在向前看了。哪怕他把萧玠抛在身后,萧玠还是会祝福他。

  他就是这样的人。

  秋童嘴唇一动,帘后已传来脚步声,很迟滞。萧玠隐约记得,在他小时候,萧恒走起路来像吹过一阵微风,没有半分动静。

  他抬头看去,萧恒已经打帘出来,对萧玠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正想叫你秋翁给你送药。”又对秋童说:“药我炖上了,一会盛给他喝。”

  萧玠道:“臣还没吃饭。”

  萧恒便嘱咐秋童:“我记得有点牛乳,看看能不能给他蒸点糕。别拿糯米面,他克化不动。”

  萧玠笑道:“哪里这么麻烦,我随阿爹吃就好。想吃馎饦,想吃酱菜。”

  萧恒道:“酱菜你少吃。”

  萧玠坐着拿眼睛看他,“想吃。”

  这么僵持一会,萧恒只得道:“别给他找萝卜的,有一罐雪里蕻,用个青瓷小罐封着,是专门给他腌的。馎饦给他炖烂一些,加点葵菜,我今天有新摘回来的,在篮子里。”

  萧恒又问他要不要吃鱼,萧玠说:“又要剔刺。”

  萧恒道:“你老子在这里,不叫你动手。”

  萧玠道:“不要了,好多,吃不掉就要倒。”

  萧恒说:“吃不掉我明天吃。”

  萧玠便急,“我一早说了,你也不许吃隔夜的。你胃又不好。”

  萧恒便依他,对秋童笑道:“好,儿子大了,能当家了。”

  秋童心道,何止他自己,谁不吃这一套。他殿下若日日能来哄这么一哄,只怕陛下天天在朝上密布的愁云也能消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