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80)

2025-12-25

  是自己的腿吗?

  有人将他抱起来,从身后大力地将他抱住。在那人掀过被子盖住他之前,萧玠迷惘地往下摸了摸,像水蛇破壳时浑身包裹的黏液。

  他还没明白过来,无意识地垂头,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禁卫手持长棍,将一人叉在地上。

  那人赤条条的,和他一样。头发糟乱的,和他一样。神智不清地,和他一样——他两手被反剪在背后,右手掰成一个几乎扭曲的弧度——

  终于,一缕意识挤入脑中。萧玠看到了——

  白玉扳指。

  和他一样。

  ……

  “阿玠,阿玠?”

  是谁……谁在叫他?是阿耶吗?阿耶来找他了!

  那呼唤声带着焦急,一会模糊,一会清晰。萧玠想回应,却像被割断声带,挤不出半点声音。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沉在井底般咕嘟咕嘟的气泡声。

  渐渐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漆黑中唯一的光源也越来越远。阿耶要离开了。是因为找不到他,还是终于要放弃了?

  萧玠徒劳地伸手抓了抓,看到的还是那个人的背影。

  他真的要离开了,再一次。

  还要追吗?还要求吗?追了求了,他会留下吗?

  算了吧。

  萧玠闭上眼睛,放下一直挽留的手臂。

  突然。

  一只手从上方降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萧玠在看到他那双流泪的眼睛前,先听到他的呼唤。他那样焦急、那样痛心地叫自己的名字:

  “阿玠,阿玠!”

  一遍又一遍。

  萧玠的手指微微颤动,终于,虚虚搭住他的手腕。

  萧恒坐在榻边,看着萧玠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连声冲屏风外叫道:“太子有意识了,请太医,把太医叫来!快!!”

  阿子听见消息,连滚带爬地翻出门槛冲向庭院。秋童快步赶进来时,见萧恒伏在榻上,额头贴着与萧玠十指交握的手,脊背微微颤动。

  东宫鱼贯出入的脚步声里,太医怀抱医箱、气喘吁吁地赶到,替萧玠搭过脉,宽慰道:“发了汗就好,药毒已经拔出□□,等烧退了人就能清醒了。只是那药太过猛烈,殿下身骨单薄,一时受不住,多睡几日也是好的。这几日饮食要格外注意,清淡为上,最好先吃粥食。殿下的外伤……等退了热再敷药。”

  萧恒一一应过。

  秋童送太医出去,再回来见萧恒正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挨个看过,说:“他底下伤得厉害,这些东西不能用。他阿耶从前有一罐药膏,是个漆金小盒,在我枕头里,那个要温和许多。你回去找找。这几天的折子都送到东宫来,我住这边。”

  秋童忙应一声,说:“尉迟将军在外头候着了。”

  萧恒点点头,要起身,萧玠那只手仍紧紧抓着他,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一动,萧玠眉头便颤一颤,嘴里含糊叫些什么。

  萧恒俯身,额头抵在萧玠额头上,喃喃道:“阿玠,阿爹马上回来。好孩子,阿爹马上回来……”

  秋童看不得,眼泪已落下来,萧恒已轻轻抽出手臂,从一旁取过给萧玠冰额头的手巾揾了把脸,站起身时,已经毫无表情。

  ***

  尉迟松见到萧恒时大吃一惊。不过一夜,皇帝竟似老了十岁。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查得怎么样了?”

  “玉陷园的来龙去脉,臣已大致清楚,特来回禀陛下。”尉迟松抱拳道,“数日前,殿下拿住一名自称小秦淮的线人,名叫樊百家。他前日招认,有一批女孩被囚在玉陷园,殿下不敢大意,亲自带了太子六率去救人。在玉陷园中,共解救女子二十三名,将要返程时,天降暴雨。”

  “暴雨。”

  “是,雨势太大,直到深夜也不见停,殿下便命众人就地休整。殿下就寝后,有两个女子潜入殿下阁中。二人名唤杏蕊、桃红,一个十三,一个十四。按她们的供词来说,她们的上头人勒令她们在殿下香炉中燃一块方香,半个时辰后……入阁侍寝。”

  “上头人?”

  “据她们所说,是个男人,穿一件黑斗篷,看不出面容。”

  萧恒沉默一会,问:“香呢?”

  尉迟松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奉到萧恒面前。

  萧恒打开一看,见是半块烧剩的香脂,色泽粉红,膏体透明。几乎是看到此物的一瞬,萧恒的右手就颤抖起来,啪地将帕子掼在地上。

  尉迟松声音艰涩:“此物名唤烈女乱,是从前娼馆……调教女孩的猛药。坊间有言,不论三贞九烈,但凡被此物催情……”

  尉迟松不敢看他脸色,吞咽一下,继续道:“那两个女孩进去不久,嘉国公世子察觉不对,便赶来将人轰了出去。臣猜测世子养尊处优,并不晓得是香炉里加了东西,只怕那时候香刚点起来,他也在屋子里……”

  尉迟松没有说下去。

  堂中一片死寂,尉迟松垂首而立,甚至听不到萧恒的呼吸。他乍着胆子抬头,见萧恒一只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捂住脸,这么躬身垂头。

  许久,他才听见萧恒微哑的声音:“樊百家呢?”

  “死了。”尉迟松叹气,“他一颗牙里镶了鱼肠囊,藏了毒药。”

  “那两个女孩,毒解了吗?”

  尉迟松一愣,“随行的郎中给瞧过,应当没有大碍。”

  “叫太医再去给她们看看,若要服药,和太子的一块抓给她们。”

  “是。”

  萧恒默了一会,又问:“消息封锁了?”

  “太子六率赶到时当即堵了园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卫队以为殿下遇险,全部闯了进去,连同刑部的几名官员和录事也……当时,殿下和世子正……”他涩声说,“那香才燃了一半。”

  尉迟松低下头,看到皇帝抵在案上的拳头开始不住颤抖。皇帝深深呼吸几下,冷声道:“传旨,谁敢妄议此事,我割了他的舌头。”

  尉迟松浑身一震。

  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说的话。

  但绝不是今上会说的话。

  尉迟松不知要不要应,迟疑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才十六岁啊。”

  尉迟松心口一堵,想要劝慰,皇帝已转过脸来,脊背挺直。尉迟松看到,日光照射下,他脸上挂了两道泪痕般的光芒。

  皇帝说:“带虞闻道。”

 

 

第50章 

  虞闻道已经很熟悉这间阁子。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阁中摆放一套梨木桌椅,是怀帝朝的物件,今上亲手修缮后,拨给太子读书所用。桌椅后是一架人物屏风,绘秦地光明王故事,与壁上的灵妃图像遥相呼应。屏风之后,是一张两人睡的架子床,供太子日常休憩。前不久,萧玠就拉着他的手在这里睡了一夜。他睡梦之中眉心犹蹙,一副怕惊的模样仍在眼前。

  虞闻道垂着脑袋,眼光落到实处。他看到地砖之上,一道人影曳出,瘦瘦长长,如同立刀。

  皇帝叫他:“嘉国公世子。”

  虞闻道跪倒,头撞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皇帝鼻中嗤一股气,“天下哪有万死之人。”

  “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

  “太子现在这个样子,你倒想一死了之。”

  虞闻道胸口被揪了一下,牙齿咬住嘴唇,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半晌,他才问得出口:“殿下……怎么样了。”

  皇帝冷声说:“你做的事情,你不知道?”

  虞闻道额头仍抵在地上。有什么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很像汗水。他一动不动,皇帝也一动不动,许久,他听到皇帝重重叹一口气。

  “起来吧。”皇帝指了指一旁椅子,“坐着说话。”

  虞闻道爬起来,踉跄一下。在他看到皇帝苍白的面色时,皇帝也看清他死灰般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