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贤叹了口气,折身从端屉内拿出了块腰牌。
“拿着吧。”
闻析连连摆手,“这不成,宫牌每名宫人仅此一块,若是我拿了义父的,万一锦衣卫查到义父,岂非拖累了义父?”
“我已经老得都快走不动了,锦衣卫不会拿我怎么样,赶紧拿着,太子殿下还需要你照顾,好好活着。”
闻析擦了把泪水,咬咬牙接下,叩首拜谢,匆匆赶回冷宫。
*
裴玄琰闭目养神,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听着底下人的汇报。
宫牌是在宫中走动的通行证,若是宫人丢了宫牌,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上报补办。
一日内,共抓了十五名宫人。
但有十四人,都丢了至少有两三日,且已经上报过丢失,在补办中。
唯有一人,说自己在前两日丢了,但补办的名册中,并没有他的名字。
食指一顿,裴玄琰慢条斯理开了口:“将人带来。”
何维贤颤巍巍,叩首行大礼。
“老奴何维贤,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裴玄琰依旧阖目养神,只启唇:“你的宫牌,何时丢的。”
“回陛下,是前两日。”
裴玄琰:“为何补办名册中,没有你?”
“老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一时忘记了……”
谁知话未说完,裴玄琰凉薄一勾唇。
“你可知,欺君是要杀头的。”
何维贤脑袋磕地,诚惶诚恐:“陛下恕罪,老奴万死也不敢欺瞒陛下!”
裴玄琰不多言,只动了动手指。
“拖下去,脊杖,年纪大了,便多敲打两下,自然便什么都能记起来了。”
何维贤被拖下去。
他上了岁数,哪儿受得住杖刑,没几下便进气少出气多了。
可即便如此,何维贤依旧咬着牙,任由鲜血溢出嘴角,也不曾吐露半个字。
“义父!”
闻析得知唯有何维贤一人,被带去了勤政殿,直觉不对劲。
他原本只敢远远观察,却在瞧见何维贤被拖出寝殿受刑,便再也顾不上其他。
死便死吧,可如何也不能拖累了义父!
“蠢货,你、你跑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去!我、我冒犯了陛下,难逃一死,与你无关,快、快走!”
闻析扑通跪下,以头抢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是奴才丢了宫牌,与义父无关!”
在提声连喊了好几声后,朱红的殿门才缓缓再度开启。
“将人带进来。”
闻析将头埋到最低,走在金砖铺就的平滑地面。
整洁如镜的地面,不止映出穹顶的蟠龙衔珠,更称出他那张苍白的面容。
“奴才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闻析几乎是匍匐跪地,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
而在他出声时,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新帝,忽的睁开了双目。
这道声音——
“抬起头来。”
闻析满头渗汗,掌心更是紧张的要痉挛。
迅速抬头,又立即垂下去。
随之,他听见了窸窣的声响,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在空寂的殿内,如同催命符般,一声又一声的砸在闻析的心头。
直至,明黄的衣袍,在眼前晃动。
新帝走下了御座,伫立在他的跟前。
帝王高大的身躯,将拉长的倒影,笼罩于此刻匍匐在地,削瘦的身形之上。
更显得跪在脚边之人,犹如一只他一根手指,便能决定生死的蝼蚁。
直至,下颔被冰凉的两指扣住。
被迫一点点,抬起头。
年轻的帝王,眉目冷峻如那被供奉于高台上,最无情的佛像。
如炬的双目,幽深如古潭,只一眼便能叫人尸骨无存。
裴玄琰微一挑眉。
他倒是没想到,竟是张白白净净,极为清秀的一张脸。
眉如远山,挺括的翘鼻下,薄唇是失血的苍白。
但那双似是隔山照雾般的眸子,细看下会发现还是褐色的,犹如摆放在殿内,最珍贵的那颗琉璃珠。
只是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眸里,尽是对他的恐惧。
裴玄琰并不在意一个小太监的惶恐不安,他只在意——
随着身躯缓缓往前倾,裴玄琰停在了项颈处。
那一片肌肤,像是常年不照阳光般,白到甚至都能看清薄薄一层肌肤下的青色血管,贴了块看上去,就像是欲盖弥彰的膏药。
裴玄琰抬手,动作粗暴的撕下了膏药。
闻析颤抖的愈发厉害,撕痛感让他紧紧闭上双目。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帝王冰冷的指腹,摩挲上那一寸肌肤。
常年练武留下的老茧,擦过肌肤,如同被一条毒蛇给缠上。
这简直是比直接对着脖子来一刀,都要来得恐怖。
果然,裴玄琰瞧见了,被掩盖在膏药之下,那两个齿尖咬出的小洞。
已经愈合了,但因为他的肌肤太白,所以绕着小洞一圈的红晕格外明显。
“昨晚,是你。”
闻析做梦也没想到,昨夜自己惹到的,竟然会是新帝!
这真是喝口凉水,都能被活活呛死的倒霉程度!
“陛、陛下恕罪!”
“昨夜奴、奴才真的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裴玄琰哦了声,语调分辨不出喜怒,一如他的气质般,冷到没什么人气。
“可是你的反应,可不像是什么也没瞧见。”
“比起活人,朕更愿意,相信一个死人的话。”
那只原本流连在那一寸肌肤上的手,忽的扣上了脖颈,收紧。
帝王居高临下,神色冷漠,犹如碾死一只蝼蚁。
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只要陛下愿、愿意饶奴才一条小命,奴才为陛下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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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闻析的脑子飞速运转,想着该如何从帝王的手中活命。
可他悲催的发现,他不过是个再低微不过的小太监。
连温饱都成问题,何况还是在这全天下,最有权势的新帝面前。
他的生死,不过是新帝的一念之间。
就当闻析彻底放弃希望,紧闭双目,浓密的长睫,像是不断抖落的簌簌白雪,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时。
脖颈上的死亡力道,却是倏然松了开。
“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勤政殿,伺候朕。”
闻析连一口气也不敢出,只敢匍匐以头磕地,嗓音是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颤抖:“奴才遵旨。”
寻到了人,裴玄琰的心情不错,施施然回了御座。
却见跪下之人,磨磨蹭蹭的,竟还没退下。
“陛下,奴、奴才的义父只是担忧奴才安危,并非想要欺君,望陛下宽恕。”
裴玄琰挑眉,“你在与朕谈条件?”
闻析惶恐:“奴才万万不敢!义父冒犯龙颜,奴才愿为义父受罪,陛下恕罪!”
裴玄琰抬手,那根碰过闻析项颈处肌肤的手指,似乎还残留着独属于这个小太监身上,能抚平狂躁的香甜。
他难得不想见血的,开了次恩。
“放了吧。”
闻析连连磕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李德芳领着闻析出殿,一面吩咐:“回去收拾一下,陛下末时要休憩,准时来伺候,机灵着点,仔细你的脑袋。”
闻析低着头,毕恭毕敬应声:“奴才省得。”
谁都知道,何维贤不知何故得罪了新帝,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太医院也无人敢来为他医治。
闻析只能红着眼,跪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
“义父,您身子骨本便不好,那个时候,何苦嘴硬,供出我便是,左右我还年轻,便是挨几棍,也死不了的。”
何维贤虚弱道:“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何况当初你父亲将你交到我手里,我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