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后面一种震动就是乔恩撞见母亲时所感受到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不检点的事,把芙蕾公然带下来——行!但是这样偷偷地跑来,象什么——!他满心羞惭,竭力做出一副老脸皮厚的样子。
芙蕾微笑着,带有一点挑战的味儿,他母亲的吃惊马上转为不介意和娴雅神气。第一个开口的倒是她:
“很高兴看见你。乔恩很不错,会想到带你上我们这里来。”
“我们原来没有打算上大房子去,”乔恩脱口而出,“我只预备让芙蕾看看我住的地方。”
他母亲静静地说:
“你上来吃杯茶好吗?”
乔恩正觉得方才的话只显得自己更加没有教养,这时听见芙蕾回答说:
“多谢,我得赶回去吃晚饭。我和乔恩无意中碰上的,我们觉得跑来看一下他住的地方一定很有意思。”
她多么的镇定啊!
“当然啊;不过你非喝杯茶不可。我们叫车子送你上车站。我丈夫一定很高兴跟你见见。”
他母亲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对他凝视一下,使他笔直地摔在地上,就象个十足的虫豸。接着她就向前引路,芙蕾跟在后面。乔恩象个小孩子尾随在两个人的后面,听着她们谈西班牙和旺斯顿,和丛树草坡上面的那座大房子。他留神看着两人的眼睛都避开对方,相互瞄这么一下——这两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他能望见自己父亲在橡树下面坐着。跷着大腿,人又瘦又老,然而很整洁,不由得想到自己在这个安详人物眼中一定显得多么丢脸;便是现在,他已经能够感到他的声音笑貌中带有那种轻微的揶揄气味了。
“乔里恩,这位是芙蕾?福尔赛;乔恩带她下来看看我们的房子的。
我们马上吃茶吧——她得赶火车呢。乔恩,亲爱的,你去关照他们,而且打电话给德拉贡旅馆派辆车子来。”
丢下芙蕾一个人和他父母在一起,真是古怪的感觉,然而正如他母亲预见到的,在当时还是下策中的上策;所以他就向大房子跑去。现在他再也不能和芙蕾单独在一起了——连一分钟也不能够,而且两个人连下一次约会也没有讲好!当他在女佣和茶壶的掩护下回来时,橡树下面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窘状;窘只在他的心里存在着,可是并不因此就减少一点。他们正在谈论考克街附近的那家画店。
“我们这些过时的人,”他父亲正在说,“非常之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欣赏这些新的绘画;你跟乔恩一定得讲给我听听。”
“据说这些画都是带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是?”芙蕾说。
他看见父亲笑了。
“讽刺?哦!我觉得不仅如此。你怎么说,乔恩?”
“我一点不懂得,”乔恩吞吞吐吐说。他父亲脸上忽然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
“那些年轻人现在对我们,对我们的神、我们的理想全都厌烦了。将他们斩首,他们说——把他们的偶像打掉!让我们回到——真空!而且,老天啊,他们就这样做了!乔恩是个诗人。他也会搞起那些新诗来,而且把我们剩下的那一点点踏在地上。财产、美、感情——全是狗屁。我们今天是什么都不许有,连自己的心情也不许有。它们都是障碍——真空的障碍。”
乔恩听得摸不着头脑,他父亲这番话好象含有深意,然而又摸不透,这使他很生气。他并不要把什么东西踏在地上!
“今天的神就是真空,”他父亲继续说;“我们正回到六十年前俄国人开始提倡虚无主义的时代了。”
“不是的,爹,”乔恩忽然叫出来,“我们不过是要生活,而不知道怎样生活——都由于过去在作梗;如此而已!”
“天哪!”乔里恩说,“这话说得非常深刻,乔恩。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过去!旧的占有,旧的情感,和它的后果。我们来抽支香烟。”
乔恩把香烟递过去,同时意识到母亲的手很快地抬起来碰一下嘴唇,就象将一些话堵回去似的。他给父亲和芙蕾点上香烟,然后又给自己点上一支。他是不是如法尔说的受了打击呢?他没有吸进的烟喷出来是青色,抽进去的喷出来是灰色;他喜欢鼻子里的那种感觉,以及抽烟给予他的那种平等感觉。他很高兴没有人说:“原来你现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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