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89)

2025-10-09 评论

    她的一门心思正站在台上和波丽?皮秋姆唱着歌,和费尔齐做着手势,和珍妮?第佛跳着舞,和露茜?劳吉特装模作态,和麦克希司接吻、放歌、拥抱。她的樱唇说不定辗然微笑,她的手说不定会鼓掌,可是这出古老的著名喜剧,就和一出时下的“歌舞剧”一样,喜也好,悲也好,她全然没有一点印象。上车回家时她很伤感,因为坐在她身边的不是乔恩,而是马吉尔?孟特。汽车在路上颠簸一下,而小孟特的胳臂好象无意中碰一下她的胳臂时,她只是想:“要是乔恩的胳臂多好!”当小孟特高兴的声音,由于和她坐得很近而变得温柔起来,比车子走动的声音高一点说着时,她也微笑回答,心里想:“要是乔恩的声音多好!”而当他有一次说“芙蕾,你穿这件衣服简直象仙女一样”时,她回答说,“哦,你喜欢这衣服吗?”心里却想,“要是乔恩能看见多好!”
    在回家的路上她下了一个决心。她要上罗宾山去看他——单独看他;她要坐车子去,事先不告诉他,也不告诉她父亲。自从收到他的来信,这已经是第九天,她再也不能等了。星期一她就去!这样一决定,使她对小孟特也好了起来。心里有了奔头,容忍一点和敷衍一点都没有关系。他不妨吃过晚饭再走;不妨照例向她求婚,和她跳舞,紧握着她的手,叹气——随便他。他只在打乱她的一门心思时才叫人讨厌。她甚至于在她目前只怜悯自己的情况下尽其可能地怜悯他起来。晚饭桌上,孟特谈到他称做的“特权领域的死亡”时,好象比平时更加毫无忌惮。她简直不去理会,可是她父亲好象在密切注意,脸上带着即使不代表生气,至少意味着反对的微笑。
    “年轻的一代并不象你这样想,先生;是不是,芙蕾?”
    芙蕾耸耸肩膀——年轻的一代就只有乔恩,然而她却不知道他在怎样想。
    “年轻人到了我的年纪,就会象我这样想,孟特先生。人性是不变的。”
    “我承认这个,先生,但是思想方式却随着时代改变。追求个人利益的思想方式已经快过时了。”
    “是吗!各人管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一种思想方式,孟特先生,这是本能。”
    对啊,乔恩就是我的事情!
    “可是什么是自己的事情呢,先生?问题就在这里,随便哪个的事情都要成为自己的事情。对吧,芙蕾?”
    芙蕾只是微笑。
    “否则,”小孟特接着说,“就要流血。”
    “人们几千年来一直这样说。”
    “可是你会承认,先生,财产意识是在消灭吧?”
    “我要说在那些毫无财产的人中间,反而在增长呢。”
    “那么,你看看我吧!我是一笔限定嗣续田产的继承人。我不要这东西;明天我就把这个关系割掉。”
    “你还没有结婚,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芙蕾看见小孟特的眼睛相当可怜相地望着自己。
    “你难道真的认为结婚——?”他开始说。
    “社会就是建筑在婚姻上面,”她父亲严肃地说:“建筑在婚姻和婚姻的后果上面。你要废除这些吗?”
    小孟特做了一个困惑的姿势。晚餐桌上变得沉默下来;电灯光——灯罩是一个方解石圆球——照着桌上的许多银匙,上面全刻有福尔赛族徽饰——一只“正式雉鸡”。外面河上的夜色暗了下来,空气中充满潮湿气息和香味。
    “星期一,”芙蕾想;“星期一!”

    对于那位硕果仅存的乔里恩?福尔赛说来,他父亲死后的一星期是既悲痛而又无聊。那些必不可少的仪式——宣读遗嘱,房地产估价,分配遗赠——全都是向一个未满成年的家长演出的。乔里恩是火葬的。根据他特别留下的遗言,火葬时谁也不让参加,也不许戴孝。财产的继承,在某种程度上受了老乔里恩遗嘱的限制,使罗宾山属于乔里恩的寡妻,另外每年有二千五百镑归她终身支配。除掉这一笔财产,其余部分的支配都相当复杂,目的在于使乔里恩的三个子女将来和现在都平均地享有老乔里恩和乔里恩的财产,只是乔恩由于性别关系,当他到达成年时,将取得全部遗产,而琼和好丽只能享受这些财产的灵魂,而不能享受其实质,这样庶几她们的子女在她们死后仍旧能享受到实质。如果她们没有子女,这几笔财产全都要归到乔恩手里,只要他死在她们后面;既然琼已经有五十岁,而好丽也已年近四十,法律界都认为小乔恩,如果没有那样苛刻的所得税的话,活到他祖父那样大年纪时将会和老乔里恩一样舒泰。这一切,乔恩都不放在心上,对他母亲也无所谓。只有琼给乔里恩这样一个把后事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人,做了一切应做的事。她走了以后,母子两个重又在那座大房子里变得孑然无靠了;死亡使他们靠拢,而爱情又使他们分开;乔恩在这些日子里过得非常痛苦,暗暗地对自己感到厌恶和失望。他母亲会带着一种非常忍耐的悲痛望着他,然而悲痛中仍有一种本能的骄傲,就好象保留着自己的防御似的。如果她笑,他就恨自己回答的笑会那样勉强和不自然。他并不判断她或者责备她;这都远说不上——老实说,他脑子里从没有转到这上面来过。不!他所以笑得那样勉强和不自然是因为她弄得他不能得到自己要的东西。眼前只有一项减轻痛苦的办法——这事和他父亲的一生成就很有关系,但是交给琼去做,使人很不放心,虽则她曾经提出由她来做。母子两个都觉得,如果让琼把乔里恩的一包包遗作——包括没有展出的和没有完成的——一古脑儿带走,这些作品一定会遭到保尔?波斯特和别的常上她画室来的人泼冷水,结果连她的心也会冷掉。按照这些作品的旧日风格和水彩画这一门来说,可以说是不错的,决不能让它受到嘲弄。一个个人展览会应当是母子两个对他们深爱的人一种最起码的表示;为了准备这个展览会,母子两个花了许多时间。说也奇怪,乔恩对自己父亲日益变得钦佩起来。他通过一系列的研究,发现乔里恩的天资虽然不高,但是由于闷声不响地苦干,却能真正创出自己的面目。从一大批作品里可以看出他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连续成长,境界逐渐变得深邃了,扩大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内容非常深刻,或者造诣十分的高——不过就它本身来说,这些画都是精到的、认真的、完整的。想起老父生平从不狂妄自大,谈到自己的造诣时总是象开玩笑似地那样谦卑,甚至于自称是个业余画家,乔恩不由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老父过。他的立身之道好象律己很严,然而决不让人家知道他是这样的为人,免得使人讨厌。这种态度对乔恩很有一种吸引的地方,所以听到他母亲谈论他父亲的一段话时,满心地赞成。她说,“他是一个真正有修养的人;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没法不想到别人。碰到他下决心和人家作对时,他做起来也尽量避免使人难堪——跟当今时世全不同,可不是?他一生中有两次不得不和整个社会闹翻;然而从不因此而变得愤世嫉俗。”乔恩看见她流下眼泪来,并且立刻把脸儿背了过去。她总是那样不声不响地伤悼死者,使他有时候以为她并不怎样悲伤。现在看见她这副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克制能力和自尊心比起父亲和母亲来都还差得很远。他悄悄走到她身旁,用胳臂搂着她。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可是带着情感冲动的样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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