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113)

2025-10-09 评论

    “啊!”极其古怪的一声,又丑陋,又轻快,又可怜,又得意——就象个婴儿满足自己愿望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詹姆士眼睛闭上,窒息的呼吸又开始了。索米斯退到椅子跟前,木然坐下。这句使他父亲死后也不会知道真相的慌言就好象发自他天性的最深处似的;这话一说完,他所有的感情力量一时都消耗尽了。他的胳臂扫过一样东西。原来是他父亲的一只光脚。在挣扎着呼吸时,詹姆士把脚从被里蹬了出来。索米斯把脚握在手里,一只冰冷的脚,又轻、又瘦、又白,冷得厉害。这只脚不久就要变得更冷,所以又何必送进被里,把它盖起来呢!他机械地用自己的手使它暖一点;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悲痛。维妮佛梨德发出了一声呜咽,赶快又忍住,可是他母亲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詹姆士望。索米斯向看护招招手。
    “医生呢?”他低声说。
    “去请了。”
    “有什么办法使他的呼吸好一点呢?”
    “只有打针;可是他恐怕受不了。医生说,他在挣扎时——”
    “他不在挣扎,”索米斯低声说,“他是慢慢阻塞起来。太难受了。”
    詹姆士不安地动一下,就象知道他们说的什么。索米斯站起来,弯下腰看他。詹姆士无力地举起双手,索米斯握着。
    “他要拉了坐起来,”看护轻声说。
    索米斯就拉他起来;自己以为拉得很轻,可是,詹姆士脸上显出一种几乎是愤怒的神情。看护拍拍枕头。索米斯把两手放下来,弯腰在父亲额上吻了一下。当他直起身子时,詹姆士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那种神情就好象是把他全身剩下的力量全部使用出来似的。那意思象说:“我不行了,孩子,你要照应他们,照应自己,照应——我全留给你了。”
    “是的,是的,”索米斯低声说,“是的,是的。”
    看护在他身后不知做些什么,使他父亲来了一个微弱的抗拒动作,就象厌恶她扰乱似的;几乎就在同一时候,他的呼吸松下来,变得平静了;人躺着一动不动;脸上的紧张神情消失了,变为一种古怪的苍白的静谧;眼皮抖动一下,就不动了,整个的脸也不动了,安静的神气。只有唇间轻微呼气声音使人知道他还在呼吸。索米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弄暖那只脚;听见看护靠火坐着在轻轻啜泣;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外人,会是他们之间唯一哭出来的一个!他听到炉火的轻轻毕剥声。福尔赛老一辈子里又有一个要永远安息了——他们真了不起——他这样撑着真了不起!他母亲和维妮佛梨德正伛着身子看詹姆士的嘴唇。可是索米斯却斜靠着床摸两只脚,使它们暖一点;这样使他觉得舒服,虽则脚上变得愈来愈冷了。忽然他站了起来;他父亲的唇间发出一声,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可怕的声音,就象一颗心遭到暴力而破裂时发出的长长呻吟。好一个坚强的心,道出这样的告别!它停止了。索米斯看看那张脸。没有动作了;没有呼吸!死了!他在额上吻一下,转身出了房间;上楼跑进自己卧室,那间仍旧给他留着的卧室;伏在床上呜咽起来,一面用枕头堵着自己?
    过了一会,他下楼又进了父亲的房间。詹姆士一个人躺着,神情极其安详,看不出一点忧伤和焦虑,一张毁灭的脸上带着高年的庄严,就象古钱币上被岁月消磨了的美丽庄严。
    索米斯紧紧盯着那张脸看,又盯着炉火看,盯着室内的一切看;室内窗子已经完全打开来,向着伦敦的深夜。
    “永别了!”他低低说了一声,就走出屋子。

    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整整一天,索米斯都忙着办许多事情。早饭时接到一个电报,使他很放心得下安耐特的健康,后来总算搭到最后一班火车回雷丁,额上还带着爱米丽的一吻和耳朵里的那句:
    “亲爱的孩子,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他半夜到达自己的房子,天气已经变得暖和起来,就好象办完了事情,把一个福尔赛最后一笔帐算清之后,可以轻松一下了。晚饭的时候,他收到第二封电报,更加证实了安耐特的健康情况很好,所以他并没有进大房子,反而趁着月光穿过花园到了河边碇船上。船上很可以睡得了。他已经疲倦不堪,所以穿着皮大衣躺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走到甲板上,凭栏向西面望去。这一面的河流沿着岸上一带树林拐了一个大弯。古怪的是,索米斯对自然美的欣赏颇有点象他的那些农夫祖先,如果找不到美的话,就会感到一种埋怨,而且这种埋怨感觉,无疑的,又因他在风景画方面的研究而变得敏锐,变得开化了。可是黎明有一种力量能使最最平凡的眼光肥沃起来,所以连索米斯也心动了。在那种悠悠的、清凉的光线下面,眼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和他平日熟悉的那条河完全不象;这是一个人类从来没有进入的世界,一个不真的世界,就象探险者远远了望到的一些陌生海岸似的。它的颜色和常见的颜色全不同,简直不象颜色;万物都在沉吟,然而又很清晰;它的岑寂使人发呆;而且没有气味。为什么这样一个世界会使他心动,索米斯也说不出来,要么是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极端的寂寞,自己所有的关系,所有的财产全被剥夺了。他父亲说不定就是起程向这个世界去的,尽管它和他离开的世界还有许多相似之处。索米斯寻思,不知道哪个画家有本领画出它,想借此避免和它接触到。那片灰白的水就象——就象个鱼肚子!哪个敢说他眼前眺望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私人财产呢?除非是这片河水——然而连河水也有人抽出去!树木、林丛、一根草、一只鸟儿、一头走兽,甚至一条鱼,都没有一个没有主儿的。然而从前有个时候,这一切都是丛莽、沼泽和水,许多奇形怪状的动物在这里遨游,玩耍,也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给它们取上名字;在那片一直伸到水边的小心经营的高树林的地方过去,可能遍地是葱茏和腐烂的丛莽,对岸的那片草原,过去可能长满了沼雾笼罩着的芦苇。是啊!人把它一把捉着,关在笼子里面,贴上签条,送到律师事务所里归档了。而且是做了一件好事情!可是不时的,就象眼前这样,过去的阴魂却会跑出来,找上一个碰巧清醒的人缠着他,向他沉吟,并且悄声说:“你们全都是从我的无主的孤寂里出来的,有一天你们全都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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