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104)

2025-10-09 评论

    门铃响了。
    安琪拉搭地一声揿了一下电钮,查理先生慢条斯理地上楼来了。他们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声。他敲敲门,尤金走去开门,心里显然很紧张,不过外表却镇定、庄严。查理先生走了进来,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和黄软皮手套。
    “早啊!”查理先生招呼着。“今儿天气真好、真爽快,对吗?您这儿环境多么好。威特拉太太!会见您真高兴。我稍许晚了点儿,不过我的耽搁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有一位德国同事来到了本地。”
    他脱去大衣,在炉火前搓搓手。既然已经移樽就教,他就竭力显得殷勤和蔼。假如将来他和尤金要做什么买卖的话,那就非这样不可。再说,靠近窗户、在他面前画架上的那幅画可真是幅惊人的雄浑有力的玩意儿,不过他暂时装着不去看它。这幅画叫他想起谁的作品来——哪一个的呢?在他转动脑筋、回想着他所记得的许多艺术作品的时候,他自己承认,他无法确切地想起什么象这一样的东西来。大红、大绿,肮脏的灰色铺路石——那样的脸孔!嘿,这玩意儿很恰当地表达出了实情。它似乎说:“我是肮脏的,我是平凡的,我是冷酷的,我是卑鄙的,不过我是现实生活。”而且这里一点儿没有为什么在辩白,一点儿没有掩饰起什么。砰!哗啦!噼啪!事实一个接一个来了,在现实情形中带着一种沉痛不快、逼人注意的气息。嘿,在不愉快的日子里,当他觉得不高兴和沮丧的时候,他曾经在哪儿看见过象这样的一条街,它在那儿——肮脏、愁苦、污秽、猥亵、酗酒——种种一切、不可名状,可是它竟然在这儿。“谢天谢地,出了个写实派的画家,”他一面看,一面暗自说,因为这个冷静的行家很知道人生,可是他却一丝不露。他望着尤金那又高又瘦的身个儿,面颊微微下凹、眼睛闪亮——分毫不爽、道道地地的是个艺术家;接下来又望着安琪拉,矮小、热忱,一个亲切可爱的小妇人。他很高兴,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们,他愿意展出这些油画了。
    “唔,”他说,装着初次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我们最好来看看这些画吧。我瞧见您这儿就有一幅。挺好,非常有力。
    您还有些什么别的呢?”
    尤金怕这幅画没有象他希望的那样打动他,于是赶快把它挪开,从靠墙放着的用绿帘子遮着的一堆画里,拿起了第二幅,就是三个火车头并排进入大货运场的那一幅。车头的浓烟象高大灰白的羽毛似的直喷上潮湿、阴冷的高空,灰黑的云层使天空显得低沉,红、黄、蓝三色的车厢停在阴湿的黑暗里,因为正在下雨。你瞧着时,都可以感觉到寒冷、阴湿的蒙蒙细雨浸湿了的车轨,以及“扳轨闸”的单调乏味了。前面有个孤零零的闸手,扳起一个红信号。他很黑,显然是给雨淋湿了。
    “一幅色彩阴暗、调和的作品,”查理先生简括地说。
    随后,尤金很快地把画全都拿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尤金一幅接一幅地摊在他的面前,放上一会儿,又换上一幅。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并没有很快就高昂起来,因为查理先生始终是很冷淡的,不过他禁不住要夸奖《散场》,一幅极力渲染人们在夜晚耀眼的灯光下那种不可思议和忙乱的神情的作品。他发觉尤金几乎画遍了都市生活中所谓戏剧化的景象的每一面,以及许多直到他画出以前,似乎都并不戏剧化的地方——清晨三点钟,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①;清晨四点钟,一长行送牛奶的大车,摇晃着古怪的提灯,从码头上驶来;一行直冲向前的救火车,引擎冒着烟,人们奔来,大张着嘴,瞪眼望着;一群彬彬有礼的社会名流从歌剧院里散了出来;排队买面包的行列;一个意大利孩子在一条拥挤的下西区街道上,从胳膊上挂的一只篮子里把鸽子扔向天空。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有浪漫的气氛和美感,可是情景却是逼真的,而且多半是严酷的、丑陋的——
    ①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百老汇两旁都是高楼大厦,所以比作峡谷。
    “恭喜您,威特拉先生,”查理先生终于说话了;他给这个人的才能激动起来,觉得不用再谨慎了。“我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作品,比印出来的强劲有力得多,既生动,又逼真。我很怀疑您是不是能凭这些画挣点儿钱。在这儿,本国艺术作品销路很小。在欧洲就可以好一点儿。它们-应-当卖得掉,不过那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东西往往并不容易卖掉。它需要时间。不过我总尽我的力量。我在四月初接受这些画作两星期的展览,不要您任何费用。”(尤金吃了一惊)“我要拿这些画唤起那些懂行的人的注意。我要向那些买画的人去说说。我向您保证,这样做是光荣的。我认为您是位艺术家,不论就这个词儿的哪种意义讲——我可以说,是位大艺术家。如果您稳健小心、自己保重,您应当有前途的,大有前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拿这些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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