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之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更大的气。相反地他默不作声地把头低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好像使弟弟激怒起来是他的计划,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使他提出抗议,他自己已经很高兴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但是这次谈话是免不了的。在一家人里边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我很清楚,你不喜欢你如今的位置,是不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没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满意……这终归是自己家族的企业。但是我缺少的是独立,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起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于必要,作为主人和东家,你不用亲自动手,你只要算算账,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作……这是没法比的……”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些话啊?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商人。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如果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这笔钱随时都可以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牢靠的买卖,但是缺少资金的投入,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我们每个人都认真思考思考,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作,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牍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C.F.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认为怎么样?”走到门道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他一定会诚挚地欢迎你的……”
这是一八五七年的五月底的事。六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市剧院,对于俱乐部,对“蒂渥利”以及这所城市里所有喜爱轻松生活的人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全体纨衤夸子弟,其中有吉赛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不可开交,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别上一枚金纸作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悬着一盏红灯,是他们寻欢作乐的所在,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是为了纪念他不同凡响的功绩。
有人在按门铃,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门道望下去。大门刚开开,她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立刻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火烧火燎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个满怀,她喘着气低声告诉了永格曼小姐几句话,伊达惊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意思好像是:“我亲爱的上帝!”
此时老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里用两支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物件。现在差不多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忽然使女从圆柱大厅走进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作活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之后她疑惑地抬头望了使女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着那使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代表什么,我问你?”
名片上写着:“X.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划去了,名片只剩下“公司”
两个字。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说的什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知道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使女出去了。
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片刻,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慕尼黑方言,意思是似乎是:“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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