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75)

2025-10-09 评论

    他突然走了,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辽沙也朝着修道院走去:“我怎么会,怎么会再见不到他了?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觉得奇怪极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寻找他,专门寻找他。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一直走进庵舍。虽然这时已到了不放人进门的时候,可是人家还是给他开了门。当他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他的心战栗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走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进入‘人世’?这儿一片静寂,这儿是神圣的地方,而那里——却扰攘不安,那里是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正在修道室里,还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时就来打听一下佐西马长老的健康。阿辽沙惊恐地听到长老的病况愈来愈恶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们的谈话今天也不能举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以后,临睡以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聚到长老的修道室里,每人朗声向他忏悔今天自己的过失,罪孽的幻想,念头,一切诱感,甚至相互间的口角,如果有这类事发生了的话。有的人竟跪下来忏悔。长老加以宽赦,调解,训示,判处悔罪,给予祝福,然后让他们回去。反对长老制的人们所不满意的也就是修士间的“忏悔”,说这是对作为一种圣礼的忏悔的亵渎,几乎犯了渎圣罪,实际这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甚至向教区主管方面提出,说这样的忏悔不但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诱中去。他们说修士中有许多人觉得到长老那里去是桩苦事,只是因为大家都去,不愿意使人家认为他们骄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强去的。有人说,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间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我早晨对你发过脾气,你就给我证实,”这是为了有话可说,为了能敷衍了事。阿辽沙知道,有时确曾发生过这类事情。他也知道修士里有人还最恨按照惯例,甚至隐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须先送到长老那里去,由他拆开来先看。自然,原来设想,这一切都应该自由、热诚而真挚地进行,以求达到自愿地服从和拯救性地施行训诫的目的,然而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却是,有时非但弄得很不诚恳,相反地,只显得做作和虚假。但是修士中辈分老的和有经验的一些人坚持自己的主见,认为凡是诚恳地走进这墙里来修行的,这类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们得救,给予他们极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为苦,产生埋怨,那么反正他们就好象已经不是修士了,本来就不应当来进修道院,这类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间。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里,即使在教堂里,也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该对它们纵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净要睡觉,”佩西神父为阿辽沙祝福以后,轻声告诉他,“很难叫醒他。不过也用不着去叫醒了。刚才醒过五分钟,请求向修士们转致祝福;请他们为他作晚祷。还打算明早受一次圣秘礼。又想起了你,阿历克赛,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他说在城里。‘我就是祝福他要他这样的;他的位置是在那里,目前还不是在这里。’——这就是他提到你时所说的话。他想到你时总是流露着爱和关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么?不过他为什么决定你暂时应该到尘世里去呢?他一定对于你的命运预见到了什么!你要明白,阿历克赛,即使你真回到尘世去,那也应当把它作为是去修长老指定给你的功课,而并不是去投身于空虚的浪游,不是去追求尘世的享乐。……”
    佩西神父出去了。长老即将逝世一点,对于阿辽沙来说是毫无疑义的,虽然他也许还能活上一两天。阿辽沙坚定而且热烈地决定,虽然他曾答应和父亲,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等人会面,明天也决计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长老身旁,直到他去世为止。他的心中充满了热烈的爱,他痛心地责备自己,竟会在城里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自己遗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个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爱的人。他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睡着的人叩头。长老静静地,动也不动地睡着,轻微地呼吸着,均匀而且几乎觉不出来。他的脸是安静的。
    阿辽沙回到另一间屋子,——就是长老早晨接见宾客的那间,——脱下皮靴,几乎和衣躺在坚硬狭窄的皮沙发上,——长久以来他就每夜经常睡在这里,只加上一个枕头。刚才他的父亲叫嚷着提到过的褥子,他早已忘记了铺垫。他只脱下修士袍,盖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临睡之前,他急忙跪下来,祈祷了很长时间。他在热烈的祷词中,不求上帝为他消释他的不安,只求给他那种欣悦的感动心情,以前,在他赞颂过上帝以后(这是他临睡前祷词照例的内容),时常有这样的心情降到他心灵里来。降临他身上的这种快乐心情引他进入轻松安静的梦乡。今天也正在这样祈祷的时候,他偶然间忽然在衣袋里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女仆在中途追上来转交给他的。他感到有点困惑不安,但仍旧念完了祷词。接着在迟疑了一会儿以后,便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封短信,署名“丽萨”,——这就是早上当着长老那样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个年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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