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68)

2025-10-09 评论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钻进被窝以后,两人彼此脸面对着脸面,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说:
  “您真的是第一次来玩呀!”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即使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也没有忘却视察,因为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段靠近地观察别人的两只眼睛,还是头一回。我过去观察世界的远近法崩溃了。别人无所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完全融合了。
  我简直被当做一个普通单位的一个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曾想像过谁能如此地接待我。结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贫穷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起来了。我的确达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我正在体味这种快感。在遥远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觉,旋即又崩溃了……我的身子马上离开她,把领头贴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冰凉而麻痹了的脑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觉所袭击,我仿佛被万物所遗弃,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密语,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着,可脑子净想着金阁的事。这确实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积淀的想法。
  “请您再来呀!”鞠子说。
  从鞠子的谈话中,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正是这样。Rx房就在我紧跟前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
  “这玩意儿很珍奇吗?”
  鞠子说着挺起身子,像哄小动物似的,凝神望着自己的Rx房,轻轻地摇了摇。从这种肉体的摇荡中,我联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容易变幻与肉体的容易变幻在我心中结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体也像夕阳一样,不久将被多层的夕云所包围,躺在夜的墓穴的深处。这种想像让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楼访问了同一个女人。这不仅是因为手头的余钱还足够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为比想像中的愉悦更加贫乏,所以我想再尝试一次。哪怕是稍许,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悦。我的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他人不同,总是存在一种以忠实模仿想像而告终的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当的。应该换个说法,叫做我的记忆的起源。我感觉,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会尝试到所有的体验,以其最辉煌的形式而预先地体验到。我不能拂去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的行为,我觉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多半是同有为子)早就已经体验到更热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悦了。它成为我所有快感的起诉,而现实中的快感只不过是从中自来的一配水罢了。
  的确,在遥远的过去,我似乎曾在某个地方看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此后我总觉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经褪了色,难道这是我的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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