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心理作用,远远望去,禁区里的树木、羊齿草、低矮的竹丛、以及密密地编织进这一切之中的阳光,竟显得那样尊贵、洁净。一株杉树的根部被翻出了一堆新鲜的泥土,据向导说,这是野猪刚刚拱出来的。从这堆色泽新鲜的泥土上,本多联想起《古事记》和《日本书纪》②中作为异部族化身而出现的远古时代的野猪。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要把自己正脚踏着的这座神山本身,理解为神或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了。本多惊讶那位50岁上下的向导的脚步竟是如此轻捷。他紧随在向导身后,连汗水都顾不上擦拭一下。晌午时分,他们来到溪流旁的一条林中小道,道旁的树荫遮掩住了愈加炎热的阳光,本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避开了日头,可道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山上有很多杨桐树,嫩小的杨桐树的树叶比街里的要宽大得多。在这满山的杨桐树墨绿色树叶间,处处可见白色的花苞。越往上游去,小溪的水流也就越发湍急。他们来到了三光瀑布,供沐浴、净身的人使用的简陋小屋把瀑布遮去了一半。向导介绍说,瀑布这一带的树林格外苍翠、浓郁。可这里的林子里到处都溢满了阳光,站在这里,恍若置身于阳光编织成的筐篮之中。
①大神社属下的小神社。
②《古事记》为历史传说,完成于公元712年,由太安万侣撰录。《日本书纪》为史籍,完成于公元720年,共计30卷,由舍人亲王等人撰录。
其实,通往山顶的道路,从这里开始才算是险峻、难行。他们借助岩石和松树的根茎在没有道路的裸崖上攀行着,刚刚遇上稍微平坦一些的小径,紧接着的又是被晌午的太阳晒得晃眼的崖头。本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觉得,只有沉浸在这种苦行之中,才能很快感受到挨近了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眼前的峡谷内,静寂地肃立着一片直径为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远远望去,有的松树已经开始枯槁,树上缠绕着爬山虎和蔓草,树叶全都变成了砖土色。山崖的半中腰有一株杉树,拜山的信徒们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神性,就在那里圈起稻草绳①,并献上贡品。那株杉树树干的一侧长满了青苔,现出青铜般的色调。越是接近神山的山顶,那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越是好像被赋予了神性,自然而然地化身为神灵。
比如当微风拂来时,从柯树高高的树冠上,会突然飘落下淡黄色的小花。每当这种时候,在不见人踪的深山老林里的枝叶间飘舞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忽然间带了电似的附上了神性。
“就要到了,那里就是山顶。冲津磐座和高宫神社就在那上面。”
向导气息不乱地说道。
冲津磐座突然出现在眼前崖头的小径上。
一群巨石端坐在拦起的稻草绳内。它们奇形怪状、神态不一,如同遇难巨轮的残骸,有的身子尖尖,有的则裂了开来。从太古时代起,这群巨石就违反常规,决不顺从世间万物的秩序,以这种可怕、纯洁的混乱姿势横卧竖立在这里。
在这里,有些石头相互扭成一团,厮打着倒下、崩裂,有些石头的斜面则非常平坦,宽舒地躺卧在那里。与其说这一切就是神灵的御座,不如说是激战后的战场,甚或是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后的残留景象。这里的一切使得人们在沉思:神灵一度坐过之后,地上的事物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
①禁止出入的标志绳,主要用于圈画出神前或神事场所等清静之地。
阳光残酷地照射着石头表面那疥癣似的苔衣。来到峰顶以后,风儿才有了一点生气,把周围的森林吹拂得喧闹不已。
高宫神社就在磐座上面,海拔标高为467公尺。这座小祠以它的简朴和谦恭,劝慰着磐座那令人畏惧的粗野。合掌式屋顶上横卧着的坚鱼木①显出它那小小的锐角,掩映在青松林间,像是用力结在头上的手巾。
参拜过后,本多拭去汗水,征得向导同意后点上了在林区被严禁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本多为自己一鼓作气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而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解开了本多内心里的束缚,明晰、清澈的神性融于周围的松涛声中。本多置身在这种神性的氛围里,觉得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时似乎都可以相信了。
也许是因为地形和高度有相似之处的缘故,本多忽然想起了19年前的夏天,在终南别墅的后山爬山时的情景。当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隙看到长谷寺的大佛时,他们立即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当时,清显和自己都在内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但是,如果今天再度看到这种情景,自己是决不会嘲笑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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