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男爵已经年过五十。在这座爱德华式的别墅中,每天早晨在读日本的报纸之前,男爵首先要阅读新到的《泰晤士报》的社论。像英国殖民地的外交官那样,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换用。
关于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几十年来还在继续着。直至今日,夫人仍能每天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新的惊讶。然而,她却决不想去发现自己正逐渐地胖了起来。
夫人对“新思想”早已厌倦,青踏会的后援团体“天火会”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觉到“新思想”的危险,是在发生了侄女自杀的事件之后。她的侄女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共产党,在被保释回家的当天夜晚,便切开颈动脉自杀了。
尽管如此,由于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归于“走向灭亡的阶级”中的一员。自从她那位擅长冷嘲热讽,全然不懂得斗争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单上后,夫妇俩受到了来自左和右两方面的敌视。夫人觉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滞留在极其野蛮的国度里的白种文明人,有时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到自己想“回”伦敦去。
“对日本这样的国家,我早已深恶痛绝了。”
有一段时期,这句话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头禅。一位从印度旅行回来的朋友告诉她,他所熟识的一个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进玩具箱里摸索玩具时,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给咬死了。
“这才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说道,“只是为了玩而把手伸进去,箱底却潜藏着毒蛇,把无辜、天真和纯洁的孩子给咬死了。”
晴朗的黄昏,蝉鸣在静静地飘荡,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前来作客的五对夫妇都到齐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刚把毛毯铺放在他的膝头,那苏格兰毛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点缀。
“在这一两个月内,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认满洲国了。听说,首相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说着,然后又转向侯爵,这样问道:
“最近,您见过曾说起过的百岛伯爵的儿子吗?”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正在同对面的客人谈论满洲国,却又对我说起了过继养子,多么世故呀。”清显死后,侯爵夫妇一直避而不谈过继养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绪不佳,这才听从宗秩寮①的建议,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树林的尽头有一条通往溪流的小径,正对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浅间山了。没人说得清那远远的雷声是在哪里炸响的。人们眷恋着静静地浸润自己的脸庞和双手的夕阳,同时也在品味着使心头颤动不已的远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齐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该到了。”
新河男爵对夫人照例地这样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藏原武介总是习惯性地来得最晚,在这适度的迟到之中,蕴含着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边幅,毫不装腔作势。说话时,在他那严肃的语调中,不时渗进一些和蔼与热情,丝毫不像左翼漫画上那副金融资本家的尊容。他那脱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个纽扣,却和第三个扣眼儿异常亲密地连接在一起。领带像是经由衬衫硬领上系过去一般。而在用餐时,则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侧盘子里的面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才来轻井泽度周末,其他的周末则要在伊豆山度过。在伊豆山,他有一个面积为两三町步②的橘园。他对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泽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仅送给熟人和朋友,还爱把橘子寄赠给两三所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真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些人抱怨的目标。
细想起来,不论是谁,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能把如此乐天的外表和乐善好施的私行,与对社会如此悲观的看法同时集于一身。对于聚集在新河别墅的这些客人来说,恭听从这位耸立在日本金融资本界顶峰的人口中说出的越发悲观的、越发毁灭性的、越发令人担忧未来的高论,是一种战栗般的愉悦。
①宗秩寮是旧制宫内省的诸寮之一,掌管和处理皇族、皇族会议、王族、公族、华族、朝鲜贵族和爵位等事务。
②町步为日本计量单位,一町步约为99.2公亩。
比之犬养首相的死,藏原更对高桥大藏大臣的下台感到难过。当然,斋藤首相在组阁之初,也曾匆匆拜访过藏原,并异常殷勤地表示了“没有藏原的协助,将难以运作”的立场。可不知为什么,藏原却从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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