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271)

2025-10-09 评论

  “谁能知道,
  贡献于未来的牺牲中,
  生出的全是腐败蛆虫。
  谁又知道,
  在誓言新生的瓦砾里,
  萌芽的都是毒草荆棘。
  蛆虫扇动金色翅膀,
  毒草刮起遍野瘟疫。
  空怀一腔忧国热血,
  雨中合欢花般鲜红。
  雨后屋檐柱子栏杆,
  专制霉菌快速蔓延。
  昨日的明智洗刷于名利浴场,
  昨日的健步裹足于锦绣花轿,
  还不如那卡宾、巴塔尼,
  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苏木,
  挺立于常春藤、荆棘和淡竹之路。
  阳光风雨皆不透的密林中,
  犀牛、貘、野牛和象群,
  踏碎我的尸骸继续前行。
  不如双手撕开自家咽喉,
  宛如红月照出草上露珠,
  谁知道啊,有谁知道,
  哀歌一曲难倾诉。”
  ……本多的心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所打动,没有一首诗能如此抚慰勋的在天之灵。难道不是这样吗?勋因期盼已久的“维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维新成功,他也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的行动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时代之外,公平地选择哪种时间和死亡。无法把体验到维新后的幻灭感的死与没有体验幻灭感就先死,这二者并列起来进行选择。因为先死了就没有后死,后死也不可能成为先死。所以人们只能把这两种死放到未来,遵循先见,选取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体验到幻灭的死,在他的先见中,含有对权力的毫无感受的年轻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并在革命成功之后感受到幻灭和绝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时的感怀,即便求死,那样的死不过是逃避比死更甚的凄凉。而且无论那是怎样真挚的死,也难免被当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后发生的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这正是本多想把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的动机。勋至少是梦想着太阳而死的,而这首诗中的早晨却是在龟裂的太阳下,摊开化脓的伤口。可是,偶然生于同一时代的勋的壮烈的死,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连着一条斩不断的线。这是由于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的幻想,也许都是同样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样的事物。勋豁出生命追求梦想,他的先见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纯真,与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会有这些想法,自然是由于那庞大的印度的影响。印度将重重莲花瓣式的构造植入他的思考,不容许他停留在直线的简约思索上。本多为营救勋而不惜抛弃审判官(虽然其中含有未能营救清显的悔恨的心理),恐怕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无私献身精神。在徒然失去勋之后,除了向转世去占卜未实现的理想,到轮回之外去瞻望未来之走向,别无他法。赋予难以保持“人类”之心的本多的,正是可怕的印度。
  认为无论成功或失败,早晚会带来幻灭的所谓先见,算不上是什么先见,因为它不过是常见的悲观论者的见解。最重要的只有以行动,以死来体现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它。随处设置的时间的玻璃屏障,决不是人力所能逾越的,只有靠勋的那种行为,才能使屏障两侧均等地透视成为可行。使所有的渴望,憧憬,梦想,理想,使过去与未来变成等价的东西,变成平等的东西。
  在死的瞬间,勋果真看见了这样的世界吗?本多已上了年纪,弄清自己死时将会看到的情景,已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与假想的勋互相对视,这边的先见切实抓住了还未看见的那一边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正充满无限的渴望透视着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或尚未获得的东西,确切抓住了来自过去的,对自己充满渴望的光辉。这是千真万确的。两个生命,通过不能再生的两个机缘,穿透那屏障而结合。勋与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经历结局而死的诗人,与拒绝经历结局而死的年轻人之间,暗示了一种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用各自的方法追求和期望的事物本身将会如何呢?历史决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的意志的本质正是勇于参与历史的意志。这种想法即是本多从少年时代以来的一贯主张。
  ……那么,怎样才能把这本作为最好祭祀品的诗集献给勋的亡灵呢?
  就这样将它带回日本,供奉在勋的墓前行不行呢?不行,本多知道勋的墓穴里是空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