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宾馆里英国式的冷漠一如既往。本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洗了个澡,心情平静多了。
经理等人在前厅里,等候与本多共进晚餐。大吊扇缓缓旋转着,时而听见甲虫撞上去的响声。
本多走下楼来,重新审视起这些“南方外地的日本绅士们”旁若无人的做派,他们完全缺乏美感,而自己也同属其类。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一瞬间,本多才真正发现了他们的丑恶,也发现了自己的丑恶。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是与俊美的清显和熏同样的日本人。
英国亚麻西服、白衬衣及领带全是无可挑剔的上等货,可是每个人都拿着日本扇子扇个不停,手腕上都戴着一颗黑玻璃球。都是一笑露出金牙,戴着眼镜。上司是假意谦虚地吹嘘自己,下属则是老一套的逢迎阿谀。“到底是经理啊,真是有胆有识。”接下来便是谈论流浪的女人,主战论,或小声议论军部的蛮横,……他们的腔调像是热带无精打采的念经,与表面的活力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体内倦懒不堪,或者因出汗而身上发痒,但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心里不时回想着昨夜的风流快活,以及害怕传染的花柳病。……刚才本多在房间里照镜子时,尽管脸上增添了几许旅途的倦容,但还不肯定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从镜子中看到的是曾经参与过正义,继而又拿通向正义的小路作交易,并存活到了今天的47岁男人的脸。
“我的丑恶是独特的。”本多转念一想,他从电梯里出来,走在通向前厅的红地毯上时,又迅速找回了自信。“和那些商人不同,好歹我也有过‘正义’的前科呀。”
晚上,在粤莱馆里,酒过三巡,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对本多大声说道:
“这位菱川君给本多先生添了很多麻烦,多次伤害了您的感情,他本人觉得十分歉疚。先生去旅行后,他反省不已,一再表示‘是我不好,我错了’,甚至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他的确有不少的缺点,让他陪同先生,却给先生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烦,我们也有责任。在此我们冒昧地请先生多多包涵,还有四、五天您就要出发了(噢,军用飞机已经安排好了),菱川保证以后一定让先生满意,先生意下如何?”
菱川从餐桌对面站起来,企求似地说:“先生,请您骂我一通吧。都是我不好。”他向本多鞠了一躬,额头差点儿碰到了桌面。
这种局面使本多极为不悦。
经理这番话的意思是,自信指派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导游。从菱川的态度来看,本多过于任性,不好侍候。可是如果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也得让菱川再忍耐着干四、五天,为此,把过错一股脑都推到菱川身上才是上策。这样也不会伤及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生气,但立刻意识到,如果固执己见,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菱川不会向经理忏悔自己的具体“过错”,而且他的性格也决定了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自己被人厌恶。显然他的想法是,必须设法挽回这个局面。所以他巧妙地拉拢经理,从而导致了经理这番不近情理的表态。
本多虽然可以原谅这位胖经理的愚蠢,但是,菱川感觉到自己被厌恶,就导演了一出厚颜无耻的闹剧,对他这种精心策划的强人所难是不可原谅的。
本多突然想要明天就回日本。可是事已至此,再变更计划,别人会看成是出于憎恨菱川的孩子气做法,所以这是行不通的。实在是无路可走。由于一开始过于宽大,以后还得对他更加宽大才行。
既然如此,只得把菱川当作机器来使用了。他笑着说对菱川说,经理的误解毫无道理,明天置办礼品,逛书店,与蔷薇宫联系辞行事宜都要靠菱川帮忙。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使本多深为自诩。
果不其然,菱川的态度有所转变。
首先领本多去了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册子,就好像进货不足的菜摊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会轻蔑地发表一通泰国文化如何低俗的议论,现在却一声不吭地等着本多挑选。
这里找不到有关泰国小乘佛教和轮回转生方面的英文版书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引起了本多的兴趣,书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阳晒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来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后,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将出生人死的革命后的幻灭感,以诗歌的形式写成的。出乎意料的是,这诗集出版于勋死去的翌年。翻开诗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笔显得有些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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