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36)

2025-10-09 评论

  他以充满预感的恐惧心情迎接姗姗来迟的寒春。呆在家里实在无聊得很,于是到平时很少涉足的祖母居住的地方。
  他之所以很少去祖母的住处,是因为祖母至今还改不了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的习惯,而且动不动就说母亲的坏话。祖母长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和男性的宽阔肩膀,看上去身体健壮。祖父死后,祖母不出家门,似乎过着一心等死的生活。饭量极少,可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却使她越发健康硬朗。
  只要老家来人,祖母就肆无忌惮地说起鹿儿岛话,但对清显的母亲和清显,则说一口如楷书般生硬的东京话。但是由于她不会发鼻浊音,更显得别扭拗口。听祖母说话,清显觉得,祖母至今仍然顽固地保留家乡口音,其实是委婉地批评他的轻薄,能轻而易举地发出东京语调的鼻浊音。
  祖母正坐在被炉边上取暖,一见清显进来,张口就问:“听说洞院宫殿下要来赏樱啊?”
  “嗯,有这么回事。”
  “我还是不参加。你的母亲也来请过我,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
  接着,祖母担心清显这样虚度光阴,便劝他学习轻松的击剑。她还愤愤不平地说,把好端端的习武道场拆掉,盖起什么洋房,松枝家从此走上衰运。清显心里赞成祖母的意见,他很喜欢“衰运”这个词。
  “要是你的那些叔叔还活着的话,你父亲恐怕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就说邀请洞院宫来赏樱吧,花那么多钱,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外,还有什么啊!一想起那些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就死在战场的孩子们,我就没有心情和你父亲一起寻欢作乐。就连遗族抚恤金,你也知道,那样原封不动地供在神龛上。一想到这是天皇恩赐的钱,为的是补偿孩子们宝贵的生命,我怎么能花呢?”
  祖母喜欢进行这种伦理道德的说教,但是她的吃喝穿着,乃至零花钱以及使唤的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侯爵无微不至的关怀。清显有时怀疑,莫非祖母自卑自己是乡下人太土,而故意回避洋式的交际呢?
  但是,清显只有在和祖母见面的时候,才能从自己以及包围着自己的所有虚假的环境中逃离出来,而且为能够接触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这样朴素刚健的心灵而感到高兴。这简直是一种讽刺。
  祖母骨骼粗壮的大手是这样,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的脸庞是这样,那严厉的唇线也是这样。当然,祖母也不尽谈严肃古板的话题,她在被炉里突然捅了捅孙子的膝盖,开玩笑地说道:
  “你一来,把我这儿的女人们闹腾起来,可不行。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可是在她们眼里,那就不一样啰。”
  清显看着挂在墙上两柱之间的两个身穿军装的叔叔模糊的照片。他觉得那军装与自己之间毫无关系。仅仅是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照片,但自己与照片的距离竟是那样渺茫。他以略显不安的傲慢心情想着:我大概天生就是流淌感情之血,绝不会流淌肉体之血。
  太阳照射在紧闭的拉门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十分暖和,拉门上的白纸如同半透明的大茧,他们就在茧里沐浴着透过来的阳光。祖母突然开始打起盹来,清显在这明亮的房间的沉默里,听着显得格外响亮的挂钟的滴答声。祖母微微低下脑袋,已经睡着,束成“切发型”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染发的黑粉,发际下鼓出厚实而光泽的前额,仿佛还残存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湾被夏天烈日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大海的浪潮,想到时间长河的流淌,想到自己也很快就会老去,突然觉得胸口窒息。他从来没有想过需要老者的智慧。怎么才能在年轻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痛苦呢?就像脱下来随手扔到桌子上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一样,不知不觉地滑落到地上的那种优雅的死。
  死的想法第一次激励他急着要见聪子,哪怕看一眼也行……
  他给蓼科打电话,接着匆匆忙忙赶去见聪子。聪子现在的确还活着,年轻又美丽,自己现在的确也活着,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勉强维持下来的异常的幸运。
  在蓼科的安排下,聪子装作出来散步的样子,在麻布宅第附近的小神社内与清显见面。聪子首先对邀请她赏樱不是感谢。看来她相信这是出于清显的意图。而清显仍然缺乏诚实,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却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含含糊糊地接受聪子的感谢。

  松枝侯爵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邀请赏樱的客人,仅限于陪同洞院宫两殿下共进晚餐的客人,就是暹罗的两位王子、像亲属一样亲密走动的新河男爵夫妇、聪子及其双亲绫仓伯爵夫妇。这位当今新河财阀的巨头一切都模仿英国人,而他的夫人最近和平冢雷鸟等人交往密切,成为“新女性”的资助者,所以应该为赏樱会增添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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